【征文大赛096】这个地方

《文艺众家》“心中有座城征文

这个地方

   许卫国   

这个地方属于我少年时代。我的少年时代永远地属于这个地方了。

这个地方,满眼丘陵黄土,丘陵难存雨水,黄土粮草难把根扎,这地方过去年年缺粮缺草还缺水,上甘岭一样。这里的水让我刻骨铭心。

那年夏天我十一岁,和老大去抬水。井离家有五里路。开始满满一桶清凉的井水,喝都舍不得,怕水逛荡出来,还打些高粱叶子盖在上面减震,结果后来到了走一步歇一步的时候了,烈日当头,路漫漫,其修还远,肩如针扎,我们就不断把水倒掉,到家就剩几碗了,就这也得到父母的高度赞扬,我们也劳苦功高的样子;冬天就吃靠家近的南平汪里水,南平汪很大,小时候看跟太平洋似的,全街污泥浊水流淌全部吸收,特别是雷雨后一片汪洋。下过霜,水清了,也不管这边洗尿布洗什么荤腥,离开一点就挑回家吃了。这南平汪我们那时看,它就是这里的太平洋,它似乎深不见底,一望无边。有它全街就太平,那年代恐怕还没有“污染”这个词。水很清。

南平汪冬天常常干涸,没水,那就化悲痛为力量,苦中作乐吧,街上业余剧团就来这里汪底演戏,上哪找这样一块空闲地啊。还背风呢。演员都是能人,女孩子都是街上数得着的几个仙女,今晚集中展示,里三层,外三层,里里外外都是人,汽油灯一照,你看她们两腮红的苹果一样呢,辫子是假的吧,拖到屁股上了,不去看一眼那是绝对的自我堕落,十足的自暴自弃。特别是那些适龄青年,超龄光棍,咱当不了演员,当个观众总可以吧。就把目光当手去抚摸她们,用想象去恣意享受吧。挤、拼命挤。能挤到和女演员紧贴一起才好呢,他还会充好人骂旁人不要挤么!还假装立足不稳趴到女演员身上。闻到她的气息、沾到她的皮肤、那就真有点窥一斑知全豹的快感了。演出往往就被这几个人刻意拥挤时时中断。刚散场就会有人好像吃到那肉一样余味无穷地说,刘侠子屁股肉真多啊。总有人嫉妒说这话的人。

街西北。离住家户有五里地处也有一口井,这边人都去那口井挑水吃,这井叫龙井,传说是明代开国元勋之一刘伯温率军队挖的,深约三十米,需要很长井绳,很多人的扁担都是一头放井绳,一头放水桶;井底宽敞,可两人对面拉木锨扬稻谷(对城里人讲就是可以打乒乓球),全部灵壁县青石砌成。夏季到来也常几近枯竭,井水深度不够,靠绳子是打不上来水,只有派人下去一瓢一瓢舀到到桶里,然后再拎上来。大人太重不好下去,小孩最好,我被入选一次,下去激动且害怕,像第一次约会。夏季井底阴凉,不可久留,大人们有这个经历,不时朝我喊话,问冷不冷,冷就上来!我抬眼向上,两人对抱粗的井口居然像一轮明月或小镜子。

这里还有一口井叫茅井,在这个街东北,也是五六里的路,那水是人们当着神水的看待,烧米稀饭可挑起七层皮子(米汤表面凝结。据说产妇吃之,奶水如泉),而且全村都能闻到香味,还不知有没有人打听过其他村子是否有同感。逢年过节人们才纷纷去那儿挑两桶回来增加节日味道和气氛。

有一年大旱,汪塘全部见底,剩一片烂泥供我们挖泥鳅玩,乐极生悲的是,没有洗手脚的地方,家里的水绝对是不能用于我们这种行为,否则家法严惩。我们一伙就只好奔向九庄头水库洗手洗脚,来回穰二十里啊那中间还要穿过玉米地,玉米地热浪一波一波冲出来,差点把我热死。还有一次,我们到北边水利工地去玩,似乎有去迎接河水早日到来意思。那里机声隆隆,歌声嘹亮,人山人海,好不壮观。我们乐不思蜀,乐极生悲,跳跃奔走,一路消耗过大,时至中午,感觉到了饥饿的恐慌,问当地人离家多远?当地人说,离你们家最少还有十五里路,我们顿时腿软无力,死活也不能坚持赶回家的。一位大我两岁的同学李绍刚(长大后是好朋友),危难之际,自告奋勇,不耻乞讨,顿时用一副所有灾难集于一身的表情换来馒头,让我们幸福美满,浑身充满力量。至今想起他,都感激不尽。可惜他英年早逝。对于我如同失去手足。

1969年冬天,上级派来半机械化打井队来打井。人民群众全部兴奋,男女老少天天围在那里等着看清泉喷涌,奇迹发生。钻了个把月还是没见流沙,没见水出来,因为打井要灌泥浆防倒塌,还浪费了不少南平汪里的水,人民群众开始失望和骂娘。倒是听说有的妇人被他们钻出了水来。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这里挨饿的人最多,能吃不能吃都吃光了,活人连哭死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六十年代末这里病死的猪最多,满街挂满死猪肉,十几斤,几十斤,百十斤不等,全部红得发紫。可是没有一人因为吃病死猪肉染病。估计饥饿至极的人,病毒也能消化为营养。粮管所买救济粮的队伍排出大门延伸到外边的大路上,还有人把母猪下的死胎拣回家解谗,三只小猪就炒一碗。我的邻居家过年队里分了豆油一斤,没有舍得吃,等待亲戚上门,等了半年,才想起那油,把瓶子从土瓮里取出,油已不知何处去,只有一群蚂蚁还在继续做最后的打扫。

这时大表哥宋保干见我整天爬树,玩水,翻墙头,学业荒废,还不亦乐乎,就要我学兽医。他说,学校停办了,正好学个手艺,将来不缺饭吃。那年我十岁左右,对《牛马经》,《药性赋》《汤头歌诀》视若天书。那就先学劁猪吧。可怜我年小力弱且关键玩心正浓,小猪一蹬腿就按不住,就跑远了,害的几个人气喘吁吁去追,那年头谁还有力气与猪比赛呢。猪的主人就牢骚满腹说拿他小猪学手艺。表哥宋保干说,那就等你大了再说吧,家里大人就感谢他的理解和厚爱。

这个地方缺女人,也是因为缺水,无水则穷,穷则缺女,女人是水么。姚家妇人说,“生个闺女住高楼,生个儿子昼夜愁”是高度概括女人的精贵、高贵。个把出色的都跟当兵的走了,跟拿月份钱的走了,不怎么样的也都朝淮河以南去了,待字闺中的必须抛股票一样要看准时机。有一个光棍晚上在牛屋开会,趁人多之际摸了一个姑娘的手心,姑娘揭发,她身价大增,那光棍顿时就身败名裂了,据说差点坐大牢。然而,坐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没有碰过女人。何况小鬼头因为这事在劳改农场四年回来,还余兴不尽,讲话的腔调都变得和广播员似的,埋怨家乡路不如农场,“人家那路下过雨可以穿绣花鞋”;吃的不如农场,“菜汤里油花漂一层呢……”

我的小学某同学,十来岁就感受到了未来光棍岁月的威胁,发誓北头街某某要是给他弄一下,尿泡干饭能吃两碗。就这假设,其他同学还嫉妒说,你还怪刁呢,为什么不吃山芋干两碗?他后来出乎意料的未成光棍,居然处处为他人绿化,搞得枝繁叶茂。那时有谁家儿子结婚,晚上光棍就云集,以“新娘三天无大小”风俗为由,吹灯拔腊,手摸嘴啃,四处乱摸,把新娘子折腾地比轮奸还难受,惨叫不已。完了还要听房——趴在窗口听新娘新郎怎么言行——没一个身子可与墙紧靠的!

有一个下放户的老婆,长得活像某国亲王的夫人。来时好像新婚不久,少女气息犹存,开始干农活,演戏一般,农村人很新鲜,队长也不作要求,回来路上,还摘朵野花回家放瓶子里,还孩子般追赶马蜻蜓,时间长了,队长书记就打她主意了,让她就范就必须让她受苦,受苦就知有所求,回报才会苦尽甘来。想细粮吗,来给我解决一点小问题,马上就叫保管员给你送去,想干轻快的活,赤脚医生,民办教师,记工员,会计,好,我要考验你一下……,考验通过,不少人当了某国亲王。公社书记知道,很生气,处理几个基层干部,把女知青调公社专门接电话了。

女人听到这些话,看到这些现象就越发高傲,有个妇女夏夜在外边熟睡被人占了便宜,早上会满街理直气壮地大骂,领土一样,神圣的不得了。有偷吃禁果的姑娘一旦败露找不到下家,马上光棍们便蜂拥而来,想拣个便宜货,最后大多还是失败而归。别以为我是傍晚街头筐里的鱼,就是臭了,我还是鱼,你们算什么?光棍们拔剑四顾,有力无处使,幽魂一样在漫长黑夜里游荡。想后来城里在风行“寻找男子汉”的哀叹时,要是来到这里,保管那些永不满足的骚女人们个个拄拐杖走路。这里个个亚洲雄风。山是高昂的“头”!

有个邻居,老中青三代曾一度全部光棍,老的老伴早逝,中的老婆半途人往高处走了,青的荒废数年,直到云贵川的大批娘子军北上才添了枝叶,这之前多少热血男儿改名换姓倒插门被人家招了女婿,虽说面子上不好看,可夜里好过啊。

那年月,为了改变现状,当兵是一条出路,军装一穿顿时有人来提亲,有的听说去县城体检就急急的来问生辰八字了。当上兵的,表现差的回来混套军装留做结婚礼服,光和热可以用三两年;升了官的光芒万丈,热气腾腾,就要挑挑拣拣了,以前订好的亲就可能以“没有共同语言……工作不方便……有重要任务……”而毁约,这时女人们就低贱了,要闹个死去活来。告到部队找包公,死活也要和陈世美在一起。感情算什么。不能当饭吃!她们这时倒希望“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戏词变成最高指示,或首长命令。

我在这里度过四年左右的岁月,混沌中知道了很多事情,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是我终身不会忘记的。快乐不是饥寒可以减弱,冬天我们赤脚在雪地玩耍比现在地毯上还尽兴,顽皮不是棍棒可以改变,有个同志曾说过,这个地方,三十年以上的树没有我没爬过的,估计起码一半……那都因为是少年啊。

这里是两省三县交界处,特殊年代也是三不管,来自周边的小偷小摸是一道风景线,这里便于逃避打击,进退两省,来去自如,每到逢集逢会他们最忙。有一年,艺高胆大的河南人来此表演杂技魔术,卖灵丹妙药,本想忽悠点钱财,谁知就在他们预告,下一个节目“山羊走钢丝”的时候,钢丝架好,山羊不见了,走了连招呼都没打。河南人百思不得其解,暗忖遇到高手了。这个地方人们文化底蕴深厚,掌握时局敏锐,是他们举起全省第一面农村改革开放大旗,说穿了这个“第一”,也不过是是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的举动而已,依然是毛泽东思想范畴。但这成就了这里政治优势,上级关注了,扶持了,水也有了,地也长粮食了,女人也不缺了,听老同学说,现在桑那小姐也下基层了,还不是土产的,都是外地交流过来的,当年老光棍们坐上了最后一班车,饕餮而贪得无厌,每天在等待“新货已到”的消息。历经煎熬,莫予毒也!

这个地方,也是我精神故乡,可惜老街急切地改造没有留下她的一片历史遗迹,我只有在回忆中追寻,虽说时过境迁,记忆却会因此更加丰富深刻。神奇广袤的土地,坚韧智慧的人民,多灾多难的岁月,给这个地方发展充满了后劲,也给了我终身的精神依托。当地很多书记镇长在此工作时期,对这个地方的自然风貌、历史遗迹、地理位置的认识,和我有共同感受,正是旅游开发的天赐良缘。

看到这个地方的今天,天翻地覆,旧貌新颜,我深深地为这个地方祝福,这个地方人最具开放精神,春江水暖鸭先知,三十多年前是他们打响解散大锅饭的第一枪;早在百把几十年前这个地方人就纷纷走出家门,千里万里,逃荒也好,逃亡也好,打工也好,反正如今在各大城市早已三世四世同堂了,帝王将相没有种,这个地方人的后代在那里照样成为上等人,你无论走到哪里,天南海北都有这个地方人,连欧美都有。我的同学李绍刚8岁时,一路扒车,独闯大上海,半年就学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可惜他没有学习外语机会,否则起码和水均益不分上下。可惜他没有混在北京,否则那些相声小品大腕演员就没那种观众不笑,自己笑却得要命的优越感了,他小学三年级时字写的比老师还漂亮,可惜他那时没钱买纸笔练字,否则当今那些所谓书法家会拜在他的门下,低声下气:“请李老师多多指教”。

这个地方有我说不尽的话,提起这个地方我就语无伦次,关键还是激动。情至深处,爱之入心,有点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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