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北的中亚力量:栗特人是如何影响渤海国的?
渤海国自建国伊始,就一直主动向唐朝学习。无论典章制度,还是文化节俗、宗教礼仪等,统统“来者不拒”,并因之得以迅速发展,很快便有了“海东盛国”的美誉。
渤海国(698~926)
先天二年(713年),唐玄宗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作为“回报”,渤海国允诺“每岁遣使朝贡”,努力履行朝贡、出征等义务,双方的藩属关系进一步得到了稳固。
但是,“安史之乱(755—763)”爆发后,镇抚渤海的平卢军节度使徐归道和王玄志,先后遣使赴渤海借兵平叛时,渤海国不仅扣押了唐朝使臣,还拒绝出兵,选择“恪守中立”。
唐《明皇幸蜀图》,描绘的是唐玄宗一行避难入蜀的情节
当然,这与其忙于对北部靺鞨进行征伐以及防御新罗导致兵力不足,有一定的关系。不过,学界有观点认为,在当地有着深厚影响力的粟特人,大概率影响到了其统治阶层的政治决策。
值得注意的是,“安史之乱”发起人之一的安禄山,便是“根正苗红”的粟特人;聚居于扼守中原通往东北咽喉之地的营州地区的不少粟特人,也加入了安禄山的叛军。
《妖猫传》剧照:唐玄宗与安禄山
那么问题来了,“粟特人”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又为何能在东北扎根,甚至深度影响到了渤海国上层的政治决策?
一、营州粟特商人集团的形成
历史上的粟特族,是生活在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泽拉夫珊河谷的中亚古族,以善经商著称。史料记载,“(他们)善于商贾,诸夷交易多凑其国”,“争分铢之利。男子年二十,即远之旁国,来适中夏,利之所在,无所不到”。
汉唐之际,大批粟特人在经商或战争等因素的影响下移居中原,形成了河朔蕃镇区等聚落,即文献中的“昭武九姓”。
粟特壁画
到了开元年间(713—741),幽、营二州成为粟特人的新家园。《新唐书地理志》载:“自燕以下十七州,皆东北蕃、降胡散诸处幽州、营州界内,以州名羁縻之,无所役属。安禄山之乱,一切驱之为寇,遂扰中原”,这里的“胡人”,就是粟特人。
幽、营二州的大致位置
在北方的粟特人中,最有号召力的,当属安禄山。以“互市牙郎”起家的他,借助唐朝在营州防备契丹和奚的机会,逐渐发展并壮大了起来。
开元二十九年(741),他被委任为营州刺史和平卢军节度副使;次年又被擢升为平卢军节度使,拥有了唐朝边将的最高品秩。同时,他还是当地粟特人集团的最高话事人。
安禄山(703—757),唐朝时期藩镇、叛臣,粟特人
实际上,早在唐朝初期,就有不少粟特人在此定居了下来,并形成了一支颇具实力的政治力量。譬如武德四年(621),在营州就发生了“(粟特石国人)石世则执其总管晋文衍,叛服于靺鞨”的事件。
安禄山主政营州后,“分遣商胡诣诸道贩鬻”,很快便达成了“每岁输异方珍货百万数”的商业KPI。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安禄山为最高首领的粟特商人集团已经形成,并为他的“反唐大业”奠定了经济基础。
可以推测,安禄山不仅与渤海国的统治阶层,维持着比较紧密的联系;同时还与渤海国境内的粟特商人集团,有着顺畅的联系。
二、渤海国粟特集团的形成
在逐利的粟特人看来,将贸易范围局限于幽、营二州,是远远不够的。物产丰富的更北方,蕴含着无限的商机。因此,早在渤海建国前,他们就将商业触角延伸了进来。
渤海“建国”后,伴随着东北政局的日趋稳定,越来越多的粟特商人,在幽、营二州出发,从事贸易活动,不少人干脆选择定居了下来。
唐朝的粟特人雕像
1)粟特人进入渤海的时间
历史上的渤海国,以物产丰富著称。在《新唐书·渤海传》中,就有“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余之鹿,鄭颉之豕,率宾之马,卢城之稻,湄沱河之鲫,丸都之李,乐游之梨”的相关记载。
因此,渤海国一直都是粟特商人眼中的“风水宝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彼此间的民间贸易进行得风生水起,一些粟特商人还成功跻身渤海国的统治阶层,演变成了一股不可或缺的政治力量。
譬如在渤海与日本互聘过程中,渤海国使团中便有大量的粟特裔使节。如载于《续日本纪》中的安贵宝(759年使日判官)、史都蒙(776年使日大使)、史道仙(776年使日大录事)、安欢喜(841年使日录事)等。
渤海国的商人,在日本颇有人气
史学界认为,截至“安史之乱”前,一共有三波“粟特商人移民渤海”的高潮。
- 唐平定高句丽后:伴随着唐朝北部局势的日趋稳定,粟特商人大量涌入渤海地区,进行贸易和定居。可以说,他们是较早一批迁入东北的粟特人。
- 营州之乱(696—697,武则天执政期间)爆发后:唐军以平叛的名义,对营州平民进行了大规模的“武装报复”,其“所至残酷....生刳取其胆”甚至“奏河北百姓从贼者请尽诛之”。因此,包括粟特人在内的大量难民,选择逃亡至渤海地区。
- 安禄山经营营州后: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安禄山大肆招兵买马、囤积势力。为此,他鼓励粟特商人们进入渤海国进行贸易活动。一些粟特人干脆留在渤海国,为渤海统治阶层效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当地的粟特人,因为掌控着比较雄厚的社会财富,因此具备了比较高的地位和话语权。
2) 粟特人的“渤海化”
公元727年,渤海王大武艺首次遣使出使日本,双方的贸易之门至此被打开。“渤海地处北温带,棉丝较少,换回日本纺织品,满足渤海贵族的生活需要,这是渤海和日本贸易规模越来越大的社会原因之一。”
双方频繁的民间贸易,吸引着大量的商人参与进来。而擅长经商的粟特人,自然成为了双方贸易活动的中坚力量。
“赴日使团大量的随员,是进行贸易的商人,令渤海使团具有浓厚的贸易色彩....频繁的对日贸易,对渤海一些边远地区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最后,发展到民间贸易,由于发展对外贸易的驱使,大量渤海人攀山渡海,舟车织路,历尽艰险,往来于日本道上。”
渤海三彩
在双方有据可查的47次互访中,渤海主动出使占34次。值得注意的是,渤海使团的规模每次都比较大,然而一行人到达日本沿岸后,只有少部分人办理外交事务,大多数都会停留在安置地长达半年之久,方便从事贸易活动。“大多数”的主体,正是移民渤海的粟特人。
文献中第一次出现的粟特使节,是“昭武九姓”中的安国人安贵宝。他作为判官之一,于759年随高南申出使日本;另一位值得一提的粟特使节是史都蒙,他于776年出使日本,并担任渤海大使。在这次出访中,他不仅为日本天皇表演了骑射,还将渤海舞蹈和渤海音乐传入日本,开启了“渤海(音)乐”在日本的盛行。
与安宝贵相比,“后来者”史都蒙“献可大夫、司宾少令、开国男”的职位更为显赫。由此可见,此时的粟特人,已经得到了渤海国的充分接纳。
日本记录片中的渤海国使臣
坦诚说,粟特人之所以能够得到渤海人的接纳,与其主动“选择同化”有一定的关系。在这里分享一个小细节:
汉文文献中的粟特裔渤海使臣,如史都蒙、乌借芝蒙、木智蒙等,名字中都有个“蒙”字。实际上,“蒙”字常见于渤海人(乃至靺鞨人)的名字当中,如拂涅靺鞨首领矢异蒙、越喜靺鞨大首领乌施可蒙等。
可以说,粟特使臣名字的“靺鞨”化,从侧面证明了移居渤海的他们,主动融入进了“渤海大家庭”。史学家认为,最迟于8世纪七八十年代,粟特人基本上实现渤海化。
三、渤海国对唐朝态度的微妙变化
伴随着粟特人在渤海国政治地位的上升及稳固,他们与渤海国的经济命脉的联系,也变得愈发紧密。
渤海国的统治者们,需要相对和平的外交环境,保障其稳定的对外贸易,进而实现国家经济的稳步增长。而所有的一切贸易活动,无论是与唐朝密切的朝贡贸易,还是频繁的对日贸易,都离不开粟特人的“支持”,才能得以顺利进行。
因此,粟特人对渤海统治阶层的政治决策,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渤海国壁画
现在,我们把思路拽回至文章开头。开元二十九年(741)始,营州及平卢节度诸使不仅均已被安禄山掌控,大部分基层军政官吏,也均是安禄山所提拔和重用的亲信。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他终于有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了。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755年12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率属下唐兵以及奚、契丹、室韦等共15万人,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由,起兵造反。
影视作品中年老体衰的唐玄宗
可以肯定的是,在安禄山发动叛乱之前,肯定会重点关注其身后的“唐朝藩属”渤海国的外交态度。他所以敢于举兵反叛,说明他有很大的把握,认定渤海国不会出兵“端自己的老窝”
可以猜测,其中必然有粟特人的“功劳”。原因很简单,安禄山和这些在渤海国定居的粟特人,同属东迁而来的“昭武九姓”。无论是出于维护利益还是民族情感,他们在主观上是支持安禄山的。
因此,渤海国的统治阶层,一定会重点审视粟特人的民族情绪和政治诉求。
渤海王大武艺
实际上,在渤海国派往日本的使节陈述中,可以一窥渤海国对于“安史政权” 的政治倾向性。762年,渤海大使王新福抵达日本,据《续日本纪》记载:
王新福言:李家太上皇(唐玄宗)、少帝(唐肃宗)并崩,广平王(唐代宗)摄政。年谷不登,人民相食。史家朝义,称圣武皇帝。性有仁恕,人物多附。兵锋甚强,无敢当者。邓州、襄阳已属史家,李家独有苏州。朝聘之路,固未易通。
渤海使臣将唐朝直接称为“李家”,且多有不屑的意味,很明显有将其“不再视为正朔”的倾向;相反,渤海使臣对反叛的史朝义(史思明之子)多有褒扬之辞,并将其与唐玄宗等人“并列”。渤海国“偏心”“安史叛乱集团”的态度,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渤海国在“安史之乱”中,之所以保持“恪守中立”,除了对北部靺鞨等部出兵征伐而造成的兵力匮乏,以及在南部与新罗对峙不敢轻易抽调兵力有关以外,渤海内部存在着一个粟特人集团,其对于渤海国政治方针的制定,也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
图片最右,为渤海国使臣
正因为这些粟特人提前做好了“统战工作”,使得安禄山有足够的“底气”,毫无顾忌地造反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