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浓荫里的鲁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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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荫里的鲁家

路漫漫

“这见天热的,都快成了灶火门,烘得人汗干皮紧心头焦。”二爷“扑嗒扑嗒”抽了一袋旱烟,美美地享受着那缕烟沁,弯下腰身,在门礅石上“啪啪”轻磕烟灰,气咻咻嘟囔了一句。其实二爷说的“汗干皮紧”也不全对,看看树荫里那大黄狗,舒展着长长的舌头,“哈哧哈哧”喘着,就知道有时候是皮驰肉松呢。

“这天像下火一样,热哩很。”

“是呀,莫不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又被蹬翻了?”

“三天不下雨,热死鲁老五。”

“五天不扯闪(闪电,意打雷下雨),你嫌塘水浅(调侃话,借代,王八嫌水浅)。”

人们蹲坐或躺在树荫下,互相打趣着。村里人说话,有着土得掉渣的土腥味。读书的文化人,会吟诵“大火流金铁,微云皱石鳞”“动息汗流珠,无风可涤除”等,用毒热、闷热、溽热、酷热、暴热、燥热、炙热、灼热、烦热诸般词语,这些词语在书本上,俨然就是盛夏的专有名词。

进入酷暑天,鲁家小庄就成了天与地形成的蒸笼里的馒头,热腾腾,暖烘烘,甚至阳光直射下是白晃晃,火辣辣的。“赤日炎炎似火烧”,说的就是这种境况,但“农夫心内如汤煮”已不再现,新农村建设,农田水利工程,免除皇粮国税,种地有补贴,精准扶贫,生产丰收、美好生活早就有保障了。

盛夏的热浪,把农人全部赶进了树荫里。以前的农村穷,许多地方没通电,即使通电的,多是拉扯几个电灯,奢侈的在堂屋(客厅)装上吊扇,还舍不得常开,为了省点电钱,也为了让人们少说几句“显摆”,就目标一致,摆椅子扯席子,都钻进浓郁的树荫里了。鲁家村庄虽小,但树不少,杨槐榆柳,椿枸桂楸,庄稼棵子一样,多着呢。

那时年幼的我,也常被母亲撵到了浓荫里。但是我有优越条件,是睡在花荫里。宅院门前侧,有一株巨大的刺玫,也就是俗称的蔷薇,不知是哪辈祖先种植,还是从勤劳的鸟儿嘴边掉落的种子落地生根萌芽,总之长得蓬勃,开得热烈,粉红的花瓣,温馨地密布所伸展的空间,常常将地面洇红。刺玫的花期很长,跟随着春的裙裾,施施然逶迤走过夏天,开放到秋。家门这株尤其高大,足有三四丈,很是巍然葱笼,每年春天都要抽出嫩枝条,向着阳光进发,攀援在旁边的槐树楝树上,又从两树间窜出,似乎要从槐楝的怀抱挣出,自己向蓝天展示魅力。上层丰厚的槐叶,连接织得密实的刺玫枝条,形成了密不透阳的极好的花荫。

母亲取出剪刀,钻进刺玫丛中,弯腰把下方的横条简单修剪,给我挖掘出一方花编的窑洞,顺手扯过一苫破烂的竹席,往零落满地的花瓣上一铺,“娃儿,你看,就把夏天隔开了,这里还是春天的味道。”妈还说,“外面太阳再毒,这儿就淡了,春天在陪你哩,安心睡啊。”母亲的话语明快,把炽热带来的烦躁驱散了,我也就感觉到了明快。我就踩着厚实实的花瓣,进到刺玫架下,真的,马上燥热远遁,阴凉袭来,进入另一方天地。我躺在竹席片子上,感觉到很是舒适。现在回想母亲的话,母亲并没有多高深的文化,她的话语,咋就如诗一样哩,咋就那么沁人心脾哩。

花粉芬芳,空气甜腻,我置身刺玫的花荫里,浓浓花香就侵透了我。“嘤嘤嗡嗡”声不绝于耳,虽不强烈,却有威力,是满架的花引来的蜜蜂。有风吹过,簌簌花粉就弥漫我满身满面,随着呼吸进入鼻孔,“阿嚏,阿嚏,”我打着喷嚏,只惊慌了几只蜜蜂,它们飞起又落下,不以为然,它们忙得不可开交。闻着花香,相伴着勤苦的蜜蜂。蜜蜂在忙碌着,我以后也要为母亲、为家族忙碌,胸怀里荡漾着这群蜜蜂勤劳的回声,有种想法就在心里酝酿、升腾、扎根。我在花荫里香甜睡着,睡梦里也增添了勤劳的基因。

为了热闹,扎堆,我会跑到打麦场边的老榆树下睡。几株老榆树苍老仍然青春勃发,神采奕奕,庇佑着鲁家庄的儿孙。春天可以捋榆钱,饥荒时吃它的嫩叶,夏热时支起巨幅伞盖,顶走太阳的肆虐,或为人们挡风蔽雨,甚至秋后的落叶,被虫蛀毁掉的干枝,也能为冬天的人们带来火的温暖,它就默默地为人们奉献,从不诉苦,也没抱怨,像极了我的父母,现在看到年迈的父母,想起他们的无私付出和牺牲,我总想起当年那几株苍劲矗立傲视炎阳的老榆。

老榆树下休憩,有男女老少,有猪狗马牛。人怕热,家畜也怕阳光炙烤呢。猪在旁边河池的浅处“窝泥”,惬意地直哼哼。大黄小黑几只狗趴在老榆粗壮的根缝间,懒洋洋吐着长舌直喘。后来我听人们贬斥说谁“长舌头”“长舌妇”,就回想大黄小黑,感觉挺可爱的,再懂了民情风俗才明白绝非如此。牛马也及时拴在通风凉爽的树荫下,它们歇着,人们不会总是歇着,趁着太阳不毒辣时,赶快㧟筐执镰去割一筐草放到牛马跟前,让它们美美吃饱,再打来冰冰凉的井水饮着,饮完,再汲一桶用瓢细细淋到它们身上,惬意地享受冲澡。为牛马服务,人们绝不嫌烦。鲁家农户人,孝敬父母,挚爱牛马,城市的公子小姐不会理解,地里的耕耙耧打要靠牛,农闲时出去帮工拉货挣个油盐钱,全凭马出力,它们地位高,也是家族的一员,金贵着哩。

猪怡然自得,狗怡然自得,我们也怡然自得,睡醒了,就精力充沛,玩“抓子”“下方”“跳格”“哇呜”游戏,乡村的孩子离不开大地。因为有树荫,隔开了太阳,也暂时逃避了暑夏。或者,卧的坐的倚的趴的,懒散围一圈,听老三爷讲“古古经”。讲盘古开天地,精卫填东海,夸父追老鸦(太阳),愚公移太行,老三爷还会哼不知哪朝哪辈传下来的远村童谣:

芦花鸡,挠柴火,一天挠了一大垛。

       来客了,火烧着,烹炒煎炸整一桌。

       主人拿刀明晃晃,赶快叫喊别杀我。

       鸡说:一天一蛋闲不着,杀我不胜杀个鹅。

       鹅说:大白鹅蛋溜溜光,杀我不胜杀个羊。

       羊说:只吃野草省粮油,杀我不胜杀个狗。

       狗说:看门喊哩嗓子哑,杀我不胜杀个马。

       马说:备上鞍子有人骑,杀我不胜杀个驴。

       驴说:一天能磨三斗谷,杀我不胜杀个猪。

       猪说:一顿就吃三瓢糠,为啥叫俺见阎王?

没多久,我就学会哼唱。浓荫里的母亲说,“一片树叶,也有用处,为树采阳光,送养料,还能为人挡热遮光。鸡狗牛马,都各有各的用处,人咋能不如叶,不如牛马?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得有作用哩,没有用,不受人抬举哩。”母亲把一个重大的道理,简单地表达,我在懵懵懂懂隐隐约约间,浓荫下的尽兴玩耍里,得到了人生哲学的滋养。

遗憾的是,后来收割机直接脱粒,打麦场荒弃不用了,恢复成田地,分家到户,老榆树也作价分了,有人感觉到老榆树的树帽太茂,太“欺地”“胁苗”,就先斩去几枝,陆续把枝锯完,主干作价卖给镇上家俱厂,老板带着车和电锯,把几棵榆树伐下,砍成数段,装了几车拉走。从此,休闲的场地没有了,那片难得的浓荫消失了。几年间,那家毁枝砍树的人得了绝症,他家的儿子又出了车祸,成了残疾,接连的不幸,人们传说惹了树神,遭报应了。我非是信老树有灵,却信老树的生命赋予村庄更多灵气,倒是希望庄人都有报应意识,用心保护好大树,维持好一片片珍贵的浓荫。

浓荫里的鲁家,还有四奶奶门口的葛藤条,那是我们展示激情探求历险的乐园。这葛藤不知有百年还是多久,谁也说不清道不明。葛条根比桶还粗,巨莽一样,扭曲着,翻滚着,跳跃着,从地深处涌出,在地面成坚硬若铁的虬龙,任人们每天脚踩车轧,不受丝毫影响,攀着旁边的古槐,分化几枝条,也条条海碗粗,各自寻找方向,分别向外拓展,葛条的身材欣长,蜿蜒前行,“藤蔓附高树”,竟然前后越过五六棵大树,编织成一条网罗绿叶阳光的大网。春天来时,满村都笼罩在葛花味中,满村人都能来采葛花,淖了炒菜、蒸包子、做葛花饺子吃,葛花饺子的清郁,再一次次陶醉了鲁家。

“藤蔓盘旋青覆被”,葛藤下的浓荫让鲁家走入唐诗宋词的意境,是孩童展示顽皮的绝好场所。胆大的,顺着古藤,“哧哧溜溜”爬上最高端,可以躲迷藏,从一棵树穿越到另一棵树, 从茂密中探出头来。女孩们在枝下的藤条上打秋千,甚至各坐藤蔓与槐枝的连接处,悠然地织毛线。“藤蔓曲藏蛇”,藤若蛇,藤藏蛇。蛇也喜之清凉,攀附其上,捕捉蚊虫,吞噬密叶中的小鸟。我多次在藤条中见到大小粗细颜色各异的蛇,心中突突直跳,却记得大人的话,你不理它,它也不会理你,只要手抓紧脚蹬牢,别掉下来即可。一次我正攀爬间,前面突地昂起蛇头,身子足有鸡蛋还粗,我惊慌中保持镇静,立刻屏息不动,让它感知我的善意,蛇身紧缠古藤,摇动着蛇头,丝丝吐着细舌,觉得我没有什么威胁,就缩回头,扭转身缓缓攀援退去,我一身冷汗赶快出溜到地上。后来我明白,人在蛇面前是庞然大物,只要不主动惊扰,蛇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大家都在藤上,都是古藤的生灵。

葛藤所攀附的古槐上,有一段主干断了,雨水漫漫浸入,慢慢蚀成空洞,四奶奶说,上面的树洞,就是蛇的家。那空洞怎么来的?四奶奶说听太公讲,是日本鬼子打迫击炮击断的。日寇也曾侵入故乡?我后来查了资料,确实,1945年夏,河山破碎,国将不国,日军侵犯宛西期间,到处狂轰滥炸、焚掠屠杀、奸淫妇女、掠夺财产,铁蹄所至,生灵涂炭,所犯的滔天罪行,擢发难数,罄竹难书。南阳人民家园被毁,饱受践踏和蹂躏,南阳人民与日军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宁当太平狗,不作乱世人。”四奶奶叹息着。听说,她的娘家人被日军杀害,为了活命,不至流离失所,被亲戚半送半卖到鲁家,原想处偏地广,躲过灾难,没想到仍然被日军打到村里,将村庄抢劫烧焚一空,人们躲到永青山中,半月才敢回庄。“过老日没被打死,饿死,解放后才过上人的日子,只有国家强大了,才能保护好子民。”四奶奶明事理,就在这葛条架下,披红挂彩敲锣打鼓,把儿子送到解放军队伍里。

“宁当太平狗,不作乱世人。”时光流逝,四奶奶的话缭绕耳边,分外清晰,在繁芜复杂的信息里,清静坚定着鲁家人的理念。

鲁家的浓荫,是一方乐土,供鲁家人农闲休息,邻里相亲,是一本无字书,让鲁家人翻阅学习,感悟承继。浓荫里的鲁家,如同门前的得子河,走向白河通向汉江,与长江一起汇入浩淼东海,鲁家在浓荫里自我教育,沟通社会,走向家国。不经意间,鲁家自己成为家国须臾不离的一部分。

作者简介

鲁钊,笔名路漫漫,获“冰心散文奖”“河南五四文艺奖”、解放军及武警文艺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二十余次,作品多次被转载并入选中小学教辅试卷及各种选集、大系,出版有各体例著作数部,散文随笔集《直面“皇叔”二月河》发行全国各省及台湾、香港等地。《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各类随笔80余篇。《读者》等多家报刊签约作家。

《河南文学》杂志是炎黄出版社旗下的一个纯文学刊物,双月刊。以“不厚名家、力推新人”为办刊宗旨,以“不唯名家,但求名篇;不拘篇幅,唯求美文;不唯形式,文道并重”为原则,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体,面向全球各界征稿,所刊登稿件主要从“河南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平台推送的稿件中选取(已在其他媒体刊发并被原创保护的,本平台不予刊发)。欢迎各界人士踊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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