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路
现代化的高铁站干净，高效，人待着很舒服，加上现在不是寒暑假，也不是什么黄金周，车站里没有那种熙熙攘攘的拥挤感。
他从提包里拿出一部书，想了想，又放回去，还是玩会手机吧，周围的人99%都在玩手机。那个看报纸，看杂志的年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不变的是车站扩音器里公式化的提示语言，冷冰冰的，不带有丝毫烟火气。
想到烟火，他忍不住想抽烟，环顾四周，吸烟室有点远，还是算了吧，免得惹人嫌。
时间到了，他提起包，一手拿着身份证，熟练的过闸，下电梯，不紧不慢的走入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挺好。
列车缓缓启动，夜幕逐渐降临。他已经数不清这些年乘坐过多少次火车出行，自从考上大学，毕业后参军入伍，在部队摸爬滚打，一路磕磕绊绊，到终于转业离开。
时间真快，就如同这屁股底下坐着的高铁，不知不觉间时速已经200多公里了。
衣着靓丽的高铁服务员，一身漂亮的玫瑰红，手里捧着一盘咖啡，迈着半生不熟的猫步，微笑着推销。
他微微摇摇头，掏出保温杯，放入几颗枸杞，起身打了一杯开水回来。
保温杯加枸杞，中年男人的标配。媳妇说的话，不能不听。
他对着杯子，轻轻吹了一口气，一团水雾四散而开，多美，就像他逝去的那些青春。
耳旁仿佛又传来队长的谆谆教诲，那一年，他大学刚毕业，崭新的毛头小伙子，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着年轻的力量，他一头扎进部队，来到卢沟桥畔的军校，走入绚丽多彩的军旅人生。
“你们要尽快完成两个转变，一个是从普通青年到革命军人的转变，二是从军人到军官的转变……”硕大的教室里，队长精神抖擞的发言，撩起了这帮小伙子充满热血的心，一个个像刚出闸的猛虎，无论什么学习、工作，管他三七二十一，扑上去，两横一竖就是个“干！”
想当年，他可是优秀学员的代表之一，酷爱运动的他有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四百米障碍、五公里武装越野等诸如此类的军事科目，他驾轻就熟，很快成为同期学员中的佼佼者。
班排里的兄弟半是羡慕，半是打趣的拿他开玩笑，“咱班就指望你当将军了！”
想到这里，他自嘲的笑笑，实际上他是班里最早转业的几个人之一，而当年那几个五公里还要他背装具，推一把的兄弟，已经是“首长”好几年咯。
只要脑子里蹦出五公里几个字，后腰似乎又在隐隐作痛，这该死的腰间盘，估计是好不了了，如果时光倒流，他绝对不跑那么快，更不会那么死心眼背那么多东西。
曾经他引以为傲的铁一样的身体，现在是锈迹斑斑，老伤一大堆了。
唉，能者多劳，这句话真的是害死人哦。
当然，也不是没有机会升个一官半职，但是，种种原因，沸腾的血渐渐冷却，他变得无心恋战，只求转业回家，回到那个外人看不上，自己心里惦记的紧紧的家乡。
几经蹉跎，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大江南北的战友知悉后，纷纷发来贺电，庆祝他脱离“苦海”，成功回家。
他百感交集，其实，一直以来都这样，无论哪个同学，只要转业了，都是这个待遇。
离队前，他整夜整夜的失眠，心中总是有那首驼铃在唱，没有错，是自己给自己唱的送别之歌，军官都是这样，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挥一挥衣袖，啥也带不走。
一帮战友陪着他喝的酩酊大醉，有他带过的兵，已经是四级军士长了，有他带过的排长，已经是他的上级了。
还有他用过的枪，开过的坦克，那都已经是别人的了。
回家了，军转办的领导组织转业干部开会，瞬间，他又变回十几年前初入军营的样子，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唯唯诺诺，惶惶不安。
领导和蔼可亲又拒人千里的安慰他们，“你们放心，今年比往年都要好，都是不错的岗位……”
他却没来由的想起那几句在朋友圈里刷屏的电视剧台词。
“地方上那些东西你看的懂吗？”
“慢慢看，总会看的懂。”
“你看得懂个屁……”
他又一次陷入彷徨之中了，看的懂？看不懂？
这种紧张不知所措的感觉，如同当年他任英雄的XX连长时，第一次有XXX级别的首长来连队视察，提前一个月，师团两级首长打了鸡血一般，发疯的一趟趟来连队检查，360度无死角的搜索任何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他则彻夜通宵的准备，一遍遍组织全连打扫卫生，收拾里里外外各个库室场所。
地板擦的那叫一个滑，苍蝇都站不住脚！
可以说，就差重新刷漆，把门窗换上一遍了！
事实是，首长只待了短短五分钟，走马观花的看了看，热情且草草的发了个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是不是有点充电三十天，通话五分钟的感觉呢？
唉……他低头小口试了一下杯子的水温，有点烫，像什么呢？
像他那年带着几个战士押运车辆送修，几台平板，几辆装甲车，三五个黑黝黝的大兵。头无半片遮瓦，白天太阳晒得人发晕，他们只能躲在装甲车里，甩扑克牌，夜里冻得人发抖，他们就抱着单兵帐篷吹着牛，期盼白天早点到来。
只有干过这活的人才懂，这送修的平板，是走一路，停一路，走走停停，却从来不在站里停，往往都是些荒山野岭，犄角旮旯，动不动轨道上就剩下他们几个单独的平板，等着别人来拖。
他们只能待在平板上，干嚼方便面，喝点自带的矿泉水，全是凉的，带的一点水果很快就吃完了，兄弟们的嘴巴都能淡出鸟来。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的，列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他带着战士跑去车站，厚着脸皮讨要来点开水，在。
美美的吃了一顿泡面，就是挥着这种感觉，有点烫，就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猛的喝了一大口水，真的好烫，似乎冷却的血也被温暖起来。
他下意识的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闪闪星辰，漆黑的夜里散落着点点孤独的灯光，仿佛又回到那昏暗的绿皮车厢里，有一群身着迷彩绿的热血青年，有人正弹着吉他，他们在放声大笑，一起歌唱不老的歌谣：
“那年你踏上暮色他乡，你以为那里有你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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