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弄堂往事(作者:杨锡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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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叙上海老底子事 忆上海老底子人
诉上海老底子情
杨锡高
大多数老上海都是在弄堂里长大的,所以或多或少都有弄堂情结。我小时候,曾住过三条弄堂,两次在提篮桥,一次在苏州河畔,现在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苏河湾”。名字一改,地段的身价“噼里啪啦”往上疯长。
现在马路上到处都是共享单车,方便了老百姓出行。二维码一扫,“踏到阿里算阿里”。但上海人是从来不叫单车的,叫作脚踏车。老底子脚踏车,最“吃香”的上海有凤凰牌、永久牌,天津有飞鸽牌。一辆脚踏车120元,而工薪阶层普遍也就七、八十元一个月,青年工人36元。这样一算,脚踏车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不是人人买得起的。
再说了,即便侬有钞票,也不好随便买脚踏车的,是要凭脚踏车票的。票子发到单位里,排队轮流发放,也有些单位用摸彩的方法,全靠运道了,摸到了“额角头碰到天花板”。
后弄堂王家伯伯在上海矽钢片厂工作,摸到一张脚踏车票,买来一辆28寸永久脚踏车,宝贝得“嚇煞宁”,含在嘴里怕烊特,捧在手里怕落特。脚踏车的座垫下面永远塞着一团“回丝”,每天下了班,就在弄堂里揩车子,揩得“锃锃亮”。要是碰到落雨天,上下班就去“轧”公交车了,就怕脚踏车弄龌龊。
阿拉一帮正在读中学的小赤佬,脚踏车还不会踏,看到马路上有小赤佬踏了脚踏车“飞”过,真是“眼仰”啊!有辰光,有小赤佬踏了脚踏车,双脱手从阿拉身边经过,一副“神抖抖”样子;还有辰光,书包架上站着一个女郎,双手搭在骑行人的肩上,“赛过”现在坐在马萨拉蒂敞篷车上招摇过市。
一直想学会踏脚踏车,却一直没有机会。终于有一天,绰号叫“米醋”的同学,家里来了一个乡下亲戚,是踏了一辆卖菜用的载重脚踏车来的。趁乡下亲戚“嘎讪胡”的档口,“米醋”把这辆脚踏车推了出来,“隔手”叫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弄堂里学起了踏脚踏车。我们围上去一看,乖乖隆地咚,这辆载重脚踏车三角架是用自来水管子焊接起来的,笨重得“要西”。
好在人小胆大,经过半天努力,虽然一个个掼得鼻青脸肿,但毕竟也都学会了踏脚踏车。从此以后,只要“米醋”的乡下亲戚来,我们总会推出那辆载重脚踏车去弄堂里、马路上练习,温故知新,车技渐长。
当然,也有人“闯祸”的,在弄堂口踏脚踏车,看到走来一个老太太,心里发慌,刹勿牢,抖抖豁豁,把路边的水果摊撞翻了,箩筐撞瘪,水果压烂,果汁四溅,害得爷娘赔了钞票。压坏的国光苹果、砀山梨,一家门吃了整整一个礼拜,才算彻底“消灭”。
上海人还把这种旧脚踏车形象化地叫作“老坦克”。新闻也好,小说也好,影视也好,如果要刻画先进模范,说他骑着“老坦克”早出晚归奔走在工地上;或者要描写基层干部,说他骑着“老坦克”经常深入一线,与职工群众促膝谈心,形象“隔手”就高大起来。这都成了套路了。
到了夏天,弄堂里一帮“闯祸坯”,长脚、扁头、烂橘子、拖油瓶等等,瞒着爷娘外出游泳了。为啥要瞒着爷娘?因为去正规游泳池要买票呃,爷娘勿可能三天两头摸迭种冤枉钞票,有钞票先填饱肚皮再讲。长脚伊拉一帮人经常去苏州河、黄浦江游野泳,既不用花铜钿,又锻炼胆量,谁游得快、游得远,一帮兄弟就服帖侬,侬就有资格呼朋唤友。
当时的苏州河“墨里彻黑”,臭气熏天,但敢于下水游泳的小赤佬还是蛮多呃。当这帮小赤佬在黑呼呼呃河浜里游来游去时,岸上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越多,小赤佬“人来疯”,“扑通扑通”游得更加“扎劲”。
有一年大热天,我走过河南路桥,看到黑压压围着一大帮人,有人站在桥栏上做着深呼吸,准备往下跳。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扁头嘛,我正想扯开嗓子喊他,却见他已经在围观人群的起哄声中高高跃起,然后展开双臂,一头朝下,插入苏州河里。围观人群随即爆发出各种欢呼声。
老实讲,扁头的跳水姿势肯定是不标准的,但也是很潇洒的,在空中的一刹那,我甚至联想到雄鹰展翅。
过了几天,在乘风凉辰光碰到烂橘子,问他最近去游泳了伐?烂橘子讲,“近腔波”管得紧,水上联防队开着汽艇巡逻,捉牢野游呃小赤佬,叫伊拉立了汽艇甲板上晒太阳。甲板是铁板做的,辣嚯嚯的太阳晒得甲板滚滚烫,几个被捉牢的小赤佬立了上面烫得“哇啦哇啦”双脚跳,“要西快了”,乃么变成铁板烤鱿鱼了,只好求饶以后再也勿敢野游了。
讲起联防队,老底子联防队真是“结棍”。联防队都是各单位抽调工人组织起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派出所民警做好治安,打击违法乱纪现象,确保一方平安。每当夜深人静,联防队员提着警棍、拿着手电筒,巡逻在马路、公园、弄堂、车站码头等地方,看到“暗龊龊”角落,就用手电筒照一照,发现“案情”就大叫一声:“作啥!”嚇得“贼骨头”、流氓“拉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凭良心讲,联防队为城市的治安作出很大贡献的。但也有一些联防队员,因为来自基层一线,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更有一些人本身素质就“推板”,因而在巡逻过程中有辰光勿分青红皂白,伤及了一些无辜。
比如人家小情侣在公园里“谈敲定”,趁着夜色,拉个手、亲个嘴,“勒么桑头”手电筒强光照过来,随之一阵呵斥:“做啥?”
“谈恋爱。”
“谈恋爱好好叫谈,勿要吃人家小姑娘豆腐!”
“没,没吃伊豆腐……”
“看侬急吼拉吼腔势,像轧姘头嘛!”
“阿拉是正儿八经谈恋爱呃。”
“少啰嗦,再啰嗦拿侬捉到'庙里’去!”老底子把派出所叫成“庙里”,这是一种切口。
上海人还把判刑叫作“吃官司”。弄堂里两家邻居“吵相骂”,灶披间阿姨因为怀疑水斗“近腔波”经常被亭子间阿嫂弄龌龊,讲了几趟呒没用场,就找个机会吵了起来,亭子间阿嫂勿买账,越吵越凶,甚至准备动武了。灶披间阿姨一看要吃亏,便大叫一声:“侬想哪能?想吃官司是伐!”
要是刑满释放,上海人叫“山上下来呃”,这是另一种切口。阿嫂跟阿姨吵到紧要关头,阿嫂小叔子碰巧来串门,“眼乌子”一瞪:“侬拎拎清,我是山上下来呃,我嚇啥!”
一听“山上下来呃”,灶披间阿姨嚇得闷声勿响,“小心脏”哔嘞啵嘞跳。
弄堂里一个小姐姐,插队落户回上海,工作分配到出租汽车公司。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桑塔纳还没有出现,夏利也没有影子,只有少得可怜的几辆老上海牌轿车,普通老百姓根本不可能“轻举妄动”叫出租车的。连得结婚,一般也是舍不得预约出租车的。
政府部门为了方便市民出行,改善交通紧张状况,装备了一批“迷你”三轮小汽车作为出租车。由于这批车型像一只慢慢爬行的乌龟,所以,上海人把这种出租车叫作“乌具壳”。勿要小看伊样子有点摆勿上台面,但能够坐得起这种“乌具壳”的,还是蛮潇洒,蛮“扎台型”的。
小姐姐长得漂亮,开的又是“乌具壳”,成为弄堂里的轰动新闻。有一天,她开着“乌具壳”进弄堂,邻居们纷纷围拢过来“轧闹猛”,交关邻居还“眼仰”小姐姐找到嘎好一份工作呢。有些阿姨妈妈争着想帮小姐姐找男朋友,还有些阿姨妈妈想拿小姐姐介绍给自家儿子。
后来,夏利、普桑出世,逐渐取代了“乌具壳”,出租车多了起来,上海人钞票多了起来,叫出租车“勿稀奇”了,开始把出租车改叫成“差头”了。
再后来,“差头”司机“吃香”得不得了,只要肯吃苦,钞票赚得动。工薪阶层一千多块时,“差头”司机闭了眼睛五六千块,勿要讲一些效益“推板”的工厂工人跳槽去开“差头”了,连得一些机关干部、学校老师也跳槽了。厂里厢,要是哪个女工的老公是开“差头”呃,勿要太“神抖抖”噢!上下班衣裳,今朝一套,明朝一套,“行头”天天翻,华亭路、襄阳路随便兜兜。
但是,最初,袋袋里“瘪塌塌”,上海人乘“差头”还是有点“抖豁”的,能乘公交尽量乘公交,哪怕公交车“轧扁头”。公交车“轧”也就算了,最怕车子上“充手”多,可以讲,车子上几乎天天有偷皮夹子的事体发生。
有一天,前客堂爷叔厂里刚发了工资,放了拎包夹层里,“轧”上公交车,一煞眼工夫,工资就被“充手”偷走了。爷叔回到屋里厢,被老婆骂得狗血喷头,嚇得“屁也勿敢放”,大病一场。屋里一个月开销,只好东借西借。爷叔屋里厢两只“光榔头”在弄堂里到处诉苦:“天天酱油拌饭,难板放一小点猪油,算是开荤了!”
三层阁苏北奶奶的外甥女带了钞票来上海看病,苏北奶奶千关照万关照,看病钞票“囥囥好”。但在去瑞金医院的公交车上,钞票还是被“充手”偷走了。外甥女毛病呒没看成,回到盐城老家,一气之下服毒自杀了。苏北奶奶天天在弄堂里骂小偷“杀千刀的”!
关于公交车上“充手”偷东西,弄堂里还流传过一个故事。说是后弄堂“嗲妹妹”方方有一天参加厂里组织的体检,需要事先带好要化验的大便。出门前,方方用“自来火”棒头挑了“一眼眼”大便放到空“自来火”盒子里,并塞进牛皮纸信封里包好,然后小心翼翼放到包包里。“轧”进公交车厢去医院的路上,“充手”以为鼓鼓囊囊的信封里是厚厚一叠钞票,于是动手偷走了用于化验的这盒粪便。
“嗲妹妹”方方发觉东西被偷,大惊失色,“勒么桑头”一声叫,响彻整个车厢:“啊呦,勿好了,有小偷!”
卖票员阿姨问:“侬钞票偷特了?多少铜钿?”
方方涨红了脸:“勿是,勿是钞票。”
“那偷侬啥么事?阿是金戒指?”
方方支支吾吾勿敢声张。卖票员阿姨叫驾驶员直接开到派出所去。警察叔叔一到,很快破了案,从小偷裤子袋袋里摸出那只厚厚的信封,抽出“自来火”盒子一看,原来是“粑粑”!
警察自己也笑出声来,说:“臭煞特了!”
“嗲妹妹”方方嗫嗫嚅嚅地说:“臭是臭了点,但东西重要得'嚇瓦宁’,是体检要用的。”
讲到体检,还有一个更发噱的故事。后弄堂王家姆妈在淮北插队落户的女儿,有一年介绍生产队队长家里的黄花闺女小翠来上海看病。医生说要化验大小便,叮嘱她第二天空腹来医院,带好大便。小翠年纪小,又是农村来的,没经历过什么世面,也没跟王家姆妈讲,
第二天一早从痰盂罐里挑了“狮子头”大小的一团粪便,装进塑料袋里。装塑料袋也就算了,问题是塑料袋是透明的,“册刮里新”的,看得“煞勒似清”。
当小翠在医院里把塑料袋递给护士姐姐时,护士姐姐花容失色:“要西快了,嘎龌龊呃么事放了嘎透明呃塑料袋里,一路浪厢侬是哪能拿过来呃?而且,化验只要一眼眼晓得伐?拿嘎西多作啥,侬当'狮子头’啊?”护士姐姐快人快语,看小翠涨红了面孔,便动手挑出一点点,其余掼到垃圾桶里去了。
小翠离开后,护士姐姐摒勿牢,讲给科室里其他护士、医生听,大家哈哈大笑,说是医院开了几十年,化验大便从来呒没碰到过嘎滑稽呃事体,姚慕双、周伯春应该到阿拉医院里来体验体验生活了!
配图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