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线】| 张仿治作品:耘之韵
河岸边,丝丝缕缕的绿柳垂到了水面,农家小院里,石榴花正红艳似火。“野花成子落,江燕引雏飞”——刚刚会飞的雏燕,跟着妈妈去学捉虫子了!阳光明媚,南风微微,燕子们翩翩于江南鱼米之乡,穿行在灵峰山脚下那片绿茵如绣的田畴上空,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乳燕问妈妈:“这些人怎么排着队跪在水田里呢?”妈妈说:“这是农民在耘田呢。”“为什么要耘田呢?”“……?”见多识广的妈妈也回答不出来了。
善于捕小虫喂宝宝的聪明的燕子妈妈,的确不知道人间事。农历四月,生产队的绿肥田、春花田都插上秧了,农民们要落实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中的“管”,而水稻的田间管理,就是耘田呢。
清早,还有点凉,路上的男男女女还都穿着长袖长裤。可是,耘头一番田的农民一个个都只穿着短裤了——他们必须跪行在水田中呢!双膝浸在田水,凉气沁入肺腑。好在种田人早就学会了咬牙,再不容易的事,咬咬牙,还真挺了过来。二三十人依次跪下,每个人左边两株、胯下两株、右边也两株,是最典型的“摸六株”。双手十指挨个“摸”过这六株,摸到刚长出的杂草,抓住它捏成一团,深埋入泥中让它腐烂;摸到碎碗片小石头等硬物,顺手放进系在腰间的“刀轮篰”带出田外;摸到当初误插在脚窝里没着没落的个别稻株,赶快将它植入泥中;遇到没成活的缺株,立刻从邻近较稠的秧丛中分一半出来补上……
队长挎着带钩的畚箕,跟在耘田人后面撒化肥呢。他吆喝着:“不要光动手,也动起嘴巴来呀!”带头唱起了甬剧《亮眼哥》——“一碗浓茶热腾腾,吃在肚里暖在心……”,复员军人阿亮接得最快,他唱的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妇女队长芳姐唱起了“李双双,李双双,她是咱妇女的好榜样……”,最爱唱歌的阿芬嗓音甜美:“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轮到嘴最笨又不识字的阿土,他唱一首每天都能听到的歌,却把“不落的太阳”唱成了“骨碌碌的太阳”,让田畈上空荡漾起友善的笑声,连学捉虫的小燕儿也赶过来看热闹了。
耘二番时,连日的太阳晒温了田水,稻苗也往上窜了一截。那位知青小伙和大家齐头并进,毫不落后呢。可是无意间回头,却见邻居大叔正跪在他耘过的田行里重复着耘呢。大叔见他回头,就叫他来比较他和旁边的人耘过的稻行:“你只抓破了田表,那些杂草没连根挖去呢!你看他们就不一样。”小伙子红了脸,耘得仔细了,虽然被别人渐渐拉下,但每一棵稻株都得到了细心呵护。但大叔来检查,又随手从一棵稻株中拔去了一半:“这些稗草都还在呢!”“这是稗草吗?和稻子一样的呢!”大叔让小伙子比较着,告诉他,稗草比稻苗叶子窄而叶质硬,中间还有一道浅色的叶脉呢。小伙更仔细了,他发现紧贴稻株的稗草植株往往比稻株还大呢,养料全被霸道的稗草吸走了!他把稗草从稻株边分离开来拔掉,深埋田中,稻株没了侵扰,分明轻松多了,小伙的心也轻松多了。忽然感觉到左边大腿上痒痒,伸手一抓,抓到一条蚂蟥,圆鼓鼓的肚子吸饱了血,被农民们形容为“小茄子”呢。再看右腿,又捉下了大大的两条。他扔掉蚂蟥,不管腿上仍在渗流鲜血,又继续耘田了。他已经把自己当成老农民,早不在乎蚂蟥了!
据老农说,清晨听鹁鸪叫,可以预知今天的天气呢——“鸪鸪红灯”是晴天,“鸪鸪咕咕”要下雨。可是有时鹁鸪却吐字含糊,让人辨不清到底是“红灯”还是“咕咕”呢:刚才分明有太阳,一会儿却下雨了。广袤的田野上,那雨神巡行的踪迹看得分明:只见西山脚下一片雨帘,缓缓向东移,眼看着它移到近旁,你却没处躲避,随着一阵冷风,一个一个耘田人的头上先后淋到雨滴了。头发湿了,衣衫贴住背脊了,冷得打颤呢!可是雨帘很快过去,西山上又有了太阳,夕辉照向东边湿润的雨空,照出彩虹来了:一道长弧,从高天直挂田边,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这是耘田人才有的眼福呢!
耘第三番,知青小伙真的吃苦了!谁能想到这长大了的稻叶,竟如锯齿般锋利呢!大叔早已告诫过,让他穿上称作“骑苗”的防护用具,他却年轻气盛不把区区稻叶当一回事,把“骑苗”忘在家里了。如今才耘了两趟,大腿就被割得火辣辣,碰也碰不得的疼了。看两条裸露的手臂,也满是红红的划痕。虽咬了牙,还是有泪水不争气地下来。大叔不忍心了,把自己的“骑苗”让给了小伙子。那用细竹串成的“骑苗”绑在腰间,让它垂下来遮住前裆,跪行稻株间,两腿不再首当其冲了:手臂上套了袖套,也好了不少。看那没有了“骑苗”的大叔,竟泰然自若地耘在前面了。他真的皮肤厚实不怕被割痛吗?他一定也在咬着牙坚持吧!
膝盖已经跪得麻木,腰肢已经扭得酸痛,皮肤已经泡得肿胀,终于,队里的田全耘完了,那辰光,双脚踏上田塍,是最惬意的感觉。太阳还没下山,岩河正起涟漪,趟下河去,拨开水草,洗净浑身的泥土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看山脚下的村头,炊烟袅袅呢!
这些日子,乳燕除了学会捉虫子,还跟妈妈一起见证了农民耘田的全过程。翩翩于大田上空往下看,真是苗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眼看那耘过三番的稻株,呼呼直往上长,飘飘的柔叶,已经遮住稻行间的田水了。稻子也懂感恩,在享受了农人充分的爱抚后,它们正蕴酿着拔节孕穗呢。燕妈妈知道,过不了多少天,在这碧绿的田间,就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了。
本栏目编辑:马枚素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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