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正能量世界

【前言】前两天为四十岁生日写了篇《四十而立》,但写完了,总觉得不够坦诚,还有些话不能说出来。这篇小说里就是那些没有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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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平时一样,我下了班乘车回家,车内的空调温度适宜,古典轻音乐悠扬的响起,我合上眼,准备闭目养神。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躺在座椅上,怎么也无法放松,躺了五分钟觉得座椅太硬,调节了靠背弹性,又觉得太软,侧躺着,觉得耳朵膈的慌,平躺又觉得后腰酸。今天怎么了?一天都提不起精神,头脑里像堵着水泥,很沉,计划要完成的工作只做了一半。我让车子换了瑜伽音乐,按照瑜伽老师的指导,尽量在头脑里想象我正躺在一只小船上,小船正安静的浮在河上。

浮在河上,往哪儿飘呢?浪来了怎么办?太阳照在脸上多晒!各种念头冒出来,我告诫自己,专心的想小船,其他的都别想,可越不要想,越是想。我静不下来,翻来覆去,身上都出汗了,最后干脆坐起来。

车窗滑下一半,我看向外面,傍晚时分,下班的车辆和飞行器密集的来往在城市楼群之间,有条不紊的按既定路线低速滑行,我看到左右车子里的人都闭着眼,双手搁在胸前,面色平静,我探出头看,前面的车和后面的车里的人也在休息,大家都在利用回家的时间放松自己,准备度过积极快乐的夜晚。看着这些姿态一样、静止无声的人,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里冒出来:他们多像机器啊!一群无味、枯燥、可怜的机器!

我被这个念头吓一跳!No! No! 我怎么会这样想,利用空档时间休息、释放压力才能积聚能量,保持健康积极的心理状态,这是人所皆知的常识。

我摇摇头,赶跑这个奇怪的念头。

从楼群的缝隙间,我看到橙粉色的晚霞积在天边,随着夕阳的落下,在慢慢的变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禁不住叹口气,一口气刚到唇边,我连忙收住,缓缓地吐出来。啊呀!我怎么想起这样颓废的诗?我从哪里读到的这两句诗,我想不起来了,一定是老公的那堆旧书里的,他来比较守旧的一个省,他小时候学校发的读物还有消极的内容。

我赶快闭上眼睛,继续努力想我的小船。

在我费力的保持放松和平静中,终于到了家。

老公已经回来了,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打了声招呼,到厨房看有什么吃的。

我拌了两盘沙拉,端出来,叫老公来吃。

老公却一脸兴奋的叫我过去:“哎,来看这个!”

我过去一看,电视上的一个女人正在接受采访,她是一个知名的作家,写了系列心理健康方面的书籍,教人如何改变思维,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她还开了辅导班,根据个案贴身定制,帮助学员建立和维持积极成熟的心理状态,辅导班的口号是“情绪决定命运“,收费高昂,但是趋者若鹜。她经常出现在访谈节目、电视广告和社会新闻里,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健康、最积极向上、最乐观、最坚强的女性之一。

但是今天她在新闻里却很狼狈,主持人在追问她是否真的接受了脑部重塑手术,她开始坚决的否认,但后来主持人拿出了从医院调出的报告,显示她在三年前接受了手术,在大脑灰质层、中脑和脑垂体中都安装了监测芯片和化学合成激素泵,以增强大脑的自信、欢欣和愉悦感,减少恐惧和灰心。

作家面色气恼,指责主持人侵犯隐私,主持人大义凛然的责问:她一直公开反对脑部情绪控制手术,批评手术的风险和副作用,原来都是为了宣扬自己的书和辅导班。作家否认自己的一贯立场,说她认为最好的情绪和性格调整方案是手术和自我建设的结合。主持人反诘如果手术可以一劳永逸的去除颓废、伤感、自卑、脆弱等负面情绪,为什么还要花钱花时间去上结果不可测的辅导班?

两个人在电视中唇枪舌战,辩论个不休。

老公关掉电视,感叹:“原来连她都去做了手术。“

我最近刚领了份作家的心理建设辅导班的手册,准备试一试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新闻。我懊恼的说:“真是没良心!还这么有名,骗了多少人啊。”

老公笑呵呵的说:“要不是骗了大家的钱,哪来的钱做手术? “

我看看老公,他的心态可真好,难得见到他不高兴。

我们坐在桌前,老公一看晚餐,问:“今天又吃这个?”

“多吃鱼、菠菜和豆子可以补充B12、B9和五羟色胺,让我们心情好。”

“那也可以稍微换一下嘛!”

“明天换吧。最近我一个月内出现三次生活无聊的感觉、四次对工作失去兴趣的时候,负能量已经快到警戒线了。”我犹豫的说出。

“真的?”老公有点紧张:“你没跟同事说吧?”

“没有,我知道。”我安抚他:“要是公司知道我的正能量指数降低了,竞争这么激烈,我的升职机会就没了。”

“你可得注意点,有些人很大嘴巴。“刚说完,老公又赶快纠正:”不应该这样说别人,应该多看自己的言行,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

我瞄瞄他,他一直这么正能量,怎么做到的呢?我琢磨着要不要把下班路上的感受告诉他。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大家都躺在车里,闭目养神,一动不动。我觉得,嗯,”我斟酌着,找一个不那么负面的词来形容:“我觉得好像没意思,人人都那个样子,都要积蓄力量,去快乐,很费力气,你明白吗?”

老公嘴里嚼着豆子,“小心啊,你为什么觉得没意思?是觉得生活不够好吗?是不是期望值太高了?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对人生的不满都是自己的心态造成的。”

“嗯,嗯。”我低头受教。

吃完晚餐,我整理了书架,把我和老公的书都翻了一遍,把那些含有消极的、伤春悲秋的、泪水涟涟的、灰暗痛苦的、无病呻吟的内容的书都找了出来,我抱着这些书,扔进一只箱子里,准备丢掉。

老公看到了,高兴的说:“早该这样了,我就说要把旧书扔掉,你还舍不得,这些书容易让人产生负面情绪。“

我抱着箱子出门,丢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陪老公一起跑步,我不喜欢跑步,但是规律的运动对于多巴胺的自然分泌很重要。跑了五公里,我感觉心情振奋了些,然后回家,听音乐,学习充电,洗澡。睡前,我们各自服用了两粒多巴胺补充剂,这种补充剂刚刚被药监局批准上市,据说副作用比上一代的补充剂大为减少,人们对旧的补充剂已经产生了耐药性,效果不太好,新一代的补充剂效果增强,据说对50%以上的人群有效。服用了补充剂,我们按每周两次的频率和规律进行了本周第二次性生活,不要笑话我们,规律的性活动正是健康积极生活的重要指征,我知道有很多夫妻并没有达到这样的标准,在暗自担心。我很庆幸,在和老公的共同努力下,我们在这方面维持了中等程度的正能量水平。

第二天,我上午一切顺利,高效的解决了手头积压的一些工作,但是在午餐后,昨天的情形又出现了。我精神开始倦怠,盯着眼前的项目书,半天也看不进去,看看停停,终于读完了,头脑里空空的,我又翻回去,读一遍,逼着自己想方案,头脑昏沉,越想越累,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我去喝了一杯浓缩咖啡,又运动了一会儿,坐下来,重新开始,过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在发呆。

我一定是出问题了,我记忆力超群,创造力虽然一般,但是应对工作向来不成问题。我看着公司里五彩缤纷的墙面艺术,还有丰富的水果零食吧,和角落放的健身器材,从二楼到一楼的滑梯,这些都是公司为了创造快乐积极的工作氛围而提供的。人工智能做了所有低端重复的工作,正在介入更加高级的工作任务,剩下的工作越来越有挑战,都需要丰富的创意和活跃的思考,而这些又需要乐观的心态和正能量的态度,颓废消极会极大降低工作质量和产出。

我提醒自己要摆脱这样低沉无力的状态。

在现在的社会和家庭中,人们受够了那些脆弱、忧伤、不成熟、自暴自弃的自私鬼们,他们在拖所有人的后腿,降低大家的生活质量,他们是上个世纪抑郁症、失望症和自恋症这些流行病的后裔,整个的国家和民族都能被这些家伙腐蚀掉,失去竞争力。幸亏这样的人结婚和生育的成功率远低于平均水平,占人口比例也越来越少。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生育率本来已经极低,我们要通过婚姻、工作和生育的竞争选择来淘汰不适应现代社会积极向上的生活方式的人,保持人类的正能量活力,维持社会的繁荣和人类的幸福。

我一定不能成为在竞争中被淘汰掉。

我去洗手间洗脸,一抬头看到镜面上的口号:“正能量就是核心竞争力”,我悚然一惊,急忙回到座位上。

第三天,第四天的情况也是如此。

连着一个星期都是这样,而且情况越来越糟,我连早上都打不起精神,我偷偷买了脑内啡的氨基合成剂,这些药物应该有医师处方才能买到,但是在黑市网络上流行,我买了一大瓶,藏在化妆柜里,在老公不注意的时候服用。

情况有所好转。

但过了一个月,又开始重复,而且抑郁的症状开始出现,我有一次在开完项目会议后,忍不住跑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不由自主地掩面哭泣。

我加大了脑内啡的服用剂量,现在的剂量已经超过了正常剂量的两倍。我在饮鸩止渴,在服用药物后,我急忙趁着兴奋,处理工作,然后我找借口,躲出去,在一个没有人看到的角落里头痛欲裂,浑身发抖。

我很恐慌,我研究了各种关于消极心理的资料,买了更多的药物,我不敢去询问医生,不敢向公司汇报,也不想告诉老公。

有一段时间,我自行搭配的药物组合起了作用,我似乎可以正常处理工作了,但这些药物让我产生了幻觉。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餐,我应该照例陪老公去跑步,我在卧室换衣服,换到一半,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疲惫,表情麻木,我走向镜子,仔细的端详,我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在里面,她想和我说话,我对着她微笑,喃喃的诉说,她认真的听,召唤我,我想进入镜子,我想找到里面的另一个自己,那是我真正的存在,那是我想要拥有的生命!我双手扒着镜子,上下摸索,我急促的喘息,睁大了眼睛,我进不去!我敲打镜子,失声大喊!镜子晃动,我用力捶打,“哗啦”镜子碎了,我的手指鲜血淋漓。

老公从客厅跑进来,目瞪口呆。我惊醒过来,抖着手,哆嗦着嘴唇微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打破了镜子。”

他怀疑的看着我。

我蹲下身,收拾地上的镜子碎片,不敢看他。

我的生活变得很糟,我有时整夜的睡不着,躺在床上盼着天亮,天亮了坐在办公桌前,无法集中精神,又盼着天黑回家。我和老公正能量的性生活也受到了影响,我变得不想配合,甚至抗拒。在一次我拒绝他后,他冷冷的看我,穿上睡衣,起身进了客卧。我团在床上,懊恼不已,半夜里我鼓起勇气,去客卧,他却锁上了门。

我加入了一个反脆弱小组,里面的人都是我这样的人,男人、女人、年轻人、中年人,但没有孩子和老年人。我们像打游击战一样,每次聚会都换一个地方,大家在一起,其实也不说什么,偶尔有人想诉说,其他人鼓励的看着,他/她吞吞吐吐得说了几句,又不肯说了。我们面面相觑,最终低下头,不敢再看别人。

这个小组存在了三个星期,我们聚会了五次,一次人比一次少,不来的人没有发来解释,剩下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了,最后我也不去了。

我决定自救,我攒了一些钱,我和老公还有一个家庭账号,里面有根据我们的社会贡献值,政府奖励的长期津贴,归他管理,但他有一次输密码时,被我看到了,我的视力非常好,我说过,我的记忆力也很好。

当我取出家庭账号里面的钱时,我安慰自己,我也是为了家庭的稳定和幸福,我会努力工作,争取更多的津贴奖励,弥补回去的。

我拿着所有的钱,进了一家地下诊所,接待我的医生带着口罩,低声说:“你知道手术的风险吗?”

我点点头。

我把钱递给他。

他接过来,我又舍不得,又害怕,如果老公知道了家庭账号里已经一分钱没有了,怎么办?但我又想到那位女作家,她是多么快乐、坚强、积极,真令人羡慕。

医生在我犹豫的时候半抢半接的拿走了钱,他看着我惊惶的脸说:“我给你做手术,是违法的,我也要冒很大的风险,比起我的风险,这些钱并不多。”

是的,我知道。

手术时间很长,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医生帮我叫了无人机,送我去宾馆休息。

我在宾馆待了三天,我告诉老公的借口是我要出差。

第四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天蓝的像是油漆泼上去,非常浓烈。

我打包回家,我很快乐,我决定走回家去,一路欣赏红花绿叶,吹吹风,我获得了新生,我又是那个快乐、积极、充满正能量的女人了,我要朝气蓬勃的工作,勤恳投入的过家庭生活,今晚给老公换种新的晚餐,再准备好明天的项目会议,哦,我还要恢复我们正能量水平的性生活。

我脚步轻松,嘴里哼着歌儿。

我走到街心公园的转角,快到家了。

“呜啦呜啦“刺耳的警报声从我身前、身后响起, 两辆警车突然在我面前停下,两名机器警察和一名穿实验服的人跳出来。

我的歌声嘎然停止,心猛烈的跳动,却手脚冰凉,僵立在那里。

被发现了!我做手术被发现了!

我脸色苍白,血液几乎停止了流动。

“周小丽,根据联合国人造生命保护与限制法令第二十条,我们要拘捕你,为了你和他人的安全,立即休克主脑芯片。“

“不!不!“我惊慌失措的转身想逃,机器警察立刻抓住了我的手臂,它们冰冷的手臂那么有力,我瘫软在地上。

白色的实验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的脸在面罩后看不清楚,我只看见他黑色的双眼,似乎闪烁着一丝同情:

“你做错了,如果你早点汇报你的情况,我们还可以回炉重造你,你还可以保留你的部分记忆和工作,现在人造人做了脑部重塑手术,就有可能会狂性大发,自杀、杀人。你太傻了!“

他举起手中的仪器,一阵蓝光射出。

我伸出手抵挡,蓝光穿透我的手掌,进入我的大脑,我蜷起身体,痛苦的呻吟。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好像看到老公从花丛后走出来,他俯视着我,我尽力想控制住我的视线神经系统,但只他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扭曲波动。

“你们要拿她怎么办?“

我的耳朵发出嘈杂的噪音,我快听不到了。

“我们要带回去…检查一下哪些部分没有被污染,这副身体很好…应该可以和实验室里的新品融合再生。”

我的眼前变黑了,我一点儿看不到老公的脸了。 在噪音中,我依稀听到他在叹息: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工作家庭都很顺利,人造生命竟然也会自视过高,太过专注脆弱的自我,唉!“

“不是的!“我在心中叫,我想让他听到,但我的声音系统已经被关闭了。

咔哒,主脑芯片完全休克。

我的正能量世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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