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才子江瑔的家世与著作

笔者最初了解南溪江家,是通过一份法文档案。1911年初,革命洪流潜藏于高雷大地,不论是在广州湾赤坎受商人杨益三资助而建立同盟会机关的孙眉,或是将进步书籍运回高州的岭南陆氏三贤(陆匡文、陆幼刚、陆嗣曾),无不秘密行事。这份档案记载,时任吴川知县江珣到访毗邻的广州湾租借地,受到法国总公使招待,双方言辞客套,均表示要维持边界治安和两国邦谊。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后辛亥革命爆发,陆氏兄弟与林云陔、谭惠泉、梁海珊等人起义,占领高州府城,而孙眉也派遣陈发初等人前往雷州府城接管政权。从此高雷地区进入争斗频仍的民国时期,广州湾法当局与周边地方政府的表面安好也难再持续。就在此时,江珣胞弟江瑔登上民初政坛,他被选为广东临时省议会代议士,又被高州六县推选为国会众议员,1913年赴北京开会。

民国二年的江瑔

从其履历来看,生于1888年的江瑔是一名年少成材、追求进步的大好青年。他的祖父江诚和、父亲江慎中和兄长江珣先后中举,是高雷绝无仅有的“三代举”家族。江瑔从小随父兄读书,19岁时入读两广高等学堂,三年后留学日本,毕业于明治大学,并在留日期间加入同盟会。所以民国成立后,江瑔很快崭露头角。

可是革命光芒不能遮掩他的多情,江瑔在自己化身主人翁的长篇小说《芙蓉泪》中如此顾影自怜:“若存为粤之某县人,世居邑之麒麟圃,大父祖伊始,移居西涧,遂家焉。西涧绿荫如画,古树低环,曲水一湾,萦回斜抱,若存即诞生于此间。父德音,道德文章敻绝一时。若存即毓山川之秀气,复席祖父之遗风,故生而聪慧,长更劬敏,英姿飘逸,倜傥不群······则若存为钟情种子,别饶怀抱,盖根于天性以俱来矣。”《芙蓉泪》讲述若存与家中婢女肖蓉相爱却被家人阻挠,两人欲合忽离,将成又败,最终肖蓉投水自尽,若存寄迹空门的故事。该小说的文言文清雅易读,情节离奇诡谲,情感浓烈真挚,广受书报好评。

《芙蓉泪》封面

上述关于“若存”的介绍暗合了江瑔的家世,其祖父江诚和生于富裕的经商之家,咸丰十一年(1861)中举后曾短暂为官,随后返乡主讲松明书院,兄弟五户人家迁出麒麟寨村(今名岐岭村),在河边修筑石桥,建造巨宅“桥西草堂”,形成南溪村。江诚和逝后,儿子江屡中和江慎中等继承先志,广购书籍,于宅内建成“涵万楼”书库,藏书多达二十余万卷,存放在一排排大书柜内。江慎中精于经学,曾在广雅书院学习,深入研究《春秋谷梁传》,后返乡主讲高州高文书院。正如小说所言,江瑔生于如此名门望族和高雅环境,从小耳濡目染,却又难免受礼教诸多约束。《芙蓉泪》的悲哀,正是他青年生活的写照,他想必不愿终生受困于南溪村。

因此民国二年(1913)江瑔受召北上参加国会,便从此一去不复返。尽管正式国会的召开使得拥护共和的各界民众欢欣鼓舞,大总统袁世凯却为了谋求更大权力,当年11月解散国民党,迫使国会停会,江瑔等议员被迫离京。此后江瑔南下上海,加入进步书局担任编辑,过上“卖文为生”的日子,直至1916年国会恢复再度北上。也恰恰是这短短三年时间,江瑔创作了多部著作和长短篇小说,交给上海数家主流出版机构刊印。

可惜民国后期至建国初期南溪村历经种种变动,涵万楼藏书早已散失,而江氏文物亦已湮没。据江瑔堂侄、全国优秀教师江日亨和原廉江市方志办主任钟珠多年来搜集和整理,在各图书馆和藏家处共找到江瑔著作28种(总数不下52种,署名江瑔、江山渊、玉泉等)。笔者以为,江瑔现存著作可大略分为两类:一是供学者和青年学子参考所用,包括《作文初步》(文明书局1915年初版)、《南北朝文评注读本》(吴文濡评选,张廷华、江瑔注释,文明书局1916年初版)、《读子卮言》(商务印书馆1917年初版)和《新体经学讲义》(商务印书馆1918年初版)。此外,江瑔还在《小说新报》上发表数篇有关文学的考证和评论文章(如《仂庵文谈》),以及《绿野亭边一草庐诗话》《山渊诗稿》等诗作。

二是供社会大众消遣所用,包括《辣女儿》(江瑔译述的英国侦探小说,国华书局1914年版)、《芙蓉泪》(大东书局1915年初版)。1915年是江瑔创作小说的高产期,当年他在《小说新报》《小说海》《小说月报》等流行刊物发表了多部短篇小说,包括恽铁樵主编《小说新报》的《玉楼惨劫》《墓中人》《贺富翁》,《小说海》的《廖铁牛》《沈云英》《年羹尧之子》,小说月报的《琴缘》《死荣生哀》《莫钟英》《续技击余闻》以及历史题材的古今人物传略多部。

江瑔的代表作

由此可见,江瑔从其家学中汲取丰厚资源,对传统经学和子学颇有造诣,提出“诸子皆出于古史”等新观点,并能深入浅出,为读书人撰写入门参考,《读子卮言》直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仍有再版(七十年代台湾亦有再版),可谓风行于世;又如《作文初步》引入西方语法学知识,更好指导学生遣词造句。另一方面,江瑔游历甚广,见闻丰富,在日本、北京和上海接触了不少名士和新思想,故能把握时代风向的变化,面向社会大众创作小说。这些小说有的因为衷情动人,成为传诵一时的畅销书(如《芙蓉泪》),更是鸳鸯蝴蝶派文学的先声;有的则为爱国人士树碑立传,蕴藏革命思想,如为了纪念黄花岗起义的吴川籍烈士庞雄而作的《庞雄传》后来被收入国民党元老邹鲁所编之《广州三月二十九日革命史》(民智书局1926年初版)。

进步书局是文明书局的副牌,文明书局由无锡人廉泉、俞复、丁宝书等于1902年集股创办,初设南京路,后迁到大小书局和文具仪器商铺密集的上海公共租界棋盘街,该书局座落商务印书馆之侧,以出版教科书而闻名,后被新成立的中华书局收购合并。带有传统文人品味的江瑔在此著书立作,投身民国初年的文化中心,当然能够善用家学渊源并发挥所长,想必同时也经受新文化和种种思潮的冲击,他在《新体经学讲义》中驳斥时人诋毁经学的观点,提倡“己国相传固有之精神”。由于江瑔支持共和且富有文采,还与江浙沪文人交好,故他被著名文学团体“南社”吸收(约1914-1916年间入社)。南社提倡民族气节,鼓吹反清革命,江瑔入会说明了他的才学和品格得到同侪认可。江瑔也在南社刊物发表有关古文字学的文章,与顺德籍社员蔡哲夫切磋学问。

江瑔的早逝令人惋惜,也令他无法进一步参与方兴未艾的新文化运动,他的文采停留在民国初年的线装书上。1916年6月袁世凯死后,副总统黎元洪继位,宣布恢复国会,鲜明反对帝制的江瑔再度进京开会。然而次年农历三月初六日,他却不幸暴卒于北京寓所,年仅29岁,灵柩运回家乡安葬。据南溪村私塾先生陈次唐诗注显示,江瑔死于袁世凯余孽所害或政敌毒害,但已难以考究。江瑔膝下无儿女,亲侄天民过继为子。民国时期南溪村大家长江珣辗转各地担任司法职务,江家多人受他提携,后来江天民(1912-2003)毕业于国立广东法科学校,在广州和廉江从事文化工作,战时入职广东省政府,解放后曾担任暨南大学教职。江瑔的遗物交由他保管,可惜解放后政治运动波及下,遗物丢失殆尽。

位于湛江海湾顶端以北,山清水秀的南溪村也饱经摧残。1936年江珣携眷返乡居住后,涵万楼的藏书反而加速散失。解放初期土改,南溪江家无人移居港台或海外,因为地主的定性而受到严重冲击,第三代长辈或病故或死于非命,第四代青年人也都纷纷离乡逃避或外出求学。旧宅大屋被分给多家农户居住,桥西草堂后来先后办过糖厂和猪场,文革“破四旧”,废墟更被彻底拆毁。故江日亨老师云:“村毁家抄,片纸无存。”三代人悉心建造的文化名村只余下绳武桥和一座小洋楼,甚至村名也被撤销,殊为可叹。

廉江良垌镇南溪村绳武桥今貌

江日亨老师1935年生于南溪村,成长于尊文重教的大家族,有谦谦君子之风。其父江琬(字公琰)曾在国民革命军和廉江县政府任职,抗战末期广州湾实权人物陈学谈将他招到麾下任秘书长。解放前夕,江公琰拒绝廉江县长逃台之邀,将县政府印信档案移交人民政权。然而解放后他因为历史问题被扣押,1961年不幸瘐死狱中。身处这种艰难的家庭成分中,江日亨老师受到兄姊支持,1955年在廉江完成高中学业,考入中山大学历史系。毕业后由于种种原因,被分配到四会县的江谷中学,1977年恢复高考后调到四会中学任教,作为一名优秀教师曾获得“全国先进工作者”等多项荣誉,1995年退休。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政治运动幸存下来的南溪江家的第四、第五代族人才敢渐渐恢复联系,他们多在省内各文教部门发挥作用所长。其中受过专业史学训练的江日亨老师开始向族亲收集史料,编撰江瑔等人的事略。九十年代以来,廉江市政协和方志办有关领导意识到南溪村的历史文化深具价值,江氏后人也多在各行各业有所成就,江民达、江日亨、江荣宇等族人搜集江瑔著作并出资出版。2017年编印的《江瑔著作汇编》收录当时找到的各种著作诗文,由古文功底良好的江日亨老师逐字逐句转录为简体字并点校,便利后人检索和阅读。钟珠主任为《芙蓉泪》四处求书,后来更邀请廉江籍乡贤、原中山大学副校长张荣芳教授撰写传记,成就文化佳话。

笔者去年通过岐岭村干部向江日亨老师请教,江老师虽然手上无余书,也还设法为素未谋面的笔者联络索取,大大助益研究。今年清明前夕,笔者拜访返乡祭扫的江老师。八旬高龄的他精神矍铄,记忆清晰,娓娓道来南溪江家的动人故事,笔者受教良多。

江日亨老师接受笔者采访后留影,2021年3月

笔者近三年来参与《湛江通史》的编写工作,深感古代至近代湛江(或言高雷、粤西)存世文献之稀少,非但不便于研究,更隔断历史文化的传承。如今我们或感叹湛江的文化基础淡薄,其实清代以来高雷人士所著之书不算少,吴宣崇和江慎中等学者合编的《高凉耆旧文钞》多卷收录了高州六县人士的著述和诗文,而晚清和民国时期近代印刷业兴起,高州、雷州、赤坎、安铺等地的民间印刷机构也出版多种乡邦文献。比如上世纪二十年代,“海康忧人”黄景星主办的道南印务局刊印贤臣陈瑸《陈清端公四种合刻》和名士陈乔森《海客诗文杂存》等。此外,设在赤坎的广州湾商会也有较丰富的藏书,数量多达数千册。然而民国时期动荡不安,这些出版物或藏书有些毁于战火,有些则因藏家的不幸变故而散失。新中国成立后,虽然有部分珍贵图书得到政府收集和保护,但存量有限,留在民间的古籍多湮没于历次政治运动中,殊为可惜。

稍稍令人宽慰的是,中山图书馆等海内外公藏机构和私人收藏家仍存有若干高雷地区的书籍,江日亨老师等人正是通过多番努力,才在各处找回先辈的著作。湛茂两市的高校和研究机构,也重印校注了若干种著作与志书。笔者认为,江瑔是清末民初高雷地区少有的奇才,他在家乡接受良好教育,走到民国初年的文化中心并产生一定影响,还为共和政治而奔走,实在值得我们怀念和自豪。江瑔逝世虽逾百年,他的文字仍熠熠生辉,他的多情仍历久弥新。如今读来,依然富有活力和启发意义。南溪江家的文化传承令人感佩,笔者期待更多有心人共同努力,让散佚的乡邦文献重新流传。

藏书奇缘:江瑔著作由高州会馆捐献广州湾商会,辗转幸存至今

参考资料

江日亨编:《廉江文化名村南溪》,1998年初稿,2019年增补。

江日亨主编:《江瑔著作汇编》,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2017年。

张荣芳:《江瑔》,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

江海主编:《岐岭风采(第壹辑)》,2018年印。

江瑔著、张京华点校:《新体经学讲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撰文:吴子祺

校对:钱源初

编辑:大   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