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吓走她,她敏感得像一头小鹿

8

MARCH

HAPPY

WOMEN's

DAY

一连许多个日子,天都没有放晴,我直觉自己再不出去走走,就会变成一只在梅雨季节散发腐烂臭气的木柜子。

英国没有梅雨季节,但英国有阴雨绵绵的时候,有让你觉得时光都被冻僵了,凝固了,窒息了,走在路上的人都患难深重,苦大仇深,仿佛奔赴刑场的沮丧的幻象。

这种时候读什么书都无法全情投入,而且一不小心就想要轻生,比如厚厚的狄更斯。

理查德让我周末陪他一同去参加公司的晚宴,并且穿上舅妈从考文垂寄来的湖水绿晚礼服,因为它会衬托得我更加光彩照人,让他在同事面前扬眉吐气。

然而我的心里只是涌起一股焦虑,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场合是我最反感的地方,除非是在列夫托尔斯泰或者简奥斯汀的小说里,因为他们会小心翼翼地美化,因为舞会上有缤纷靓丽的服装,有香甜醉人的雪莉酒,有大方优雅的绅士,还有明眸善睐的女郎。

现实生活呢?现实生活往往是另外一副样子。

如果小说中的景象是梵高的田园风景画,那么真实生活就是一个恶劣的顽童在原作上面印下了好多个任性的巴掌,然后刷得一扫而过,遍地狼藉。

现实生活里只有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边自鸣得意,脖子仰得高高,一边冷嘲热讽对方的庸俗富太太,或者几只瘦得惨无人道,毛发还染得五彩缤纷的宠物狗,那样的小畜生,不知道会不会被女主人的背影或者笑声压死。

我相信在那样的地方,我不会熬过半个小时。

所以我总会寻找形形色色的理由推辞,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理查德的同事太太们都认为我有不治之症,或者长得奇丑无比。

为了一雪前耻,理查德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出席这次宴会,并且一定要穿着那件胸口镶嵌着碎钻的湖绿色长裙——一件多么古典的夜礼服,如果现在是南北战争时期,我指的是还要往前一些,如果是在玛格丽特的小说里,我一定会是众人艳羡不已的焦点,可是现在是二十世纪。

可怜的理查德,他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一个男人的,可怜兮兮的虚荣心,一个被他称为妻子的女人如果不去满足他,简直等同于犯罪,但是他不愿意设身处地地体谅我,何尝不也是一种犯罪。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孤零零地坐在窗畔,手中捧着一本《呼啸山庄》的时候,脑海里回荡的是什么念头——

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结婚还是独身,无论美丽或者平庸,哎,她终究是孤独的。

我知道如果再次拒绝,他会怀疑我对他的真心,并且上升到婚姻本身值不值得经营的宏观命题。

哎,脆弱的男人,一个女人一生中总有三千六百五十个夜晚是在为着保护男人纤细敏感的自尊心分身乏术。

在这样狂躁汹涌的烦愁之海里,幸好还有一个弗吉尼亚,她是我生活的沙漠里的一眼清泉,是我矇昧幽暗的黑夜隧道里的一丝光亮,没有人知道我爱她,深入骨髓,像爱着我自己,我的乳房,我的眼睛,我的大腿内侧,我的金色的鬈发一样爱。

她不像一个粗鲁笨拙的男人一样,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天真而又浪漫的女郎,哦,弗吉尼亚,一看到她,我就想到了莎翁悲剧里冰清玉洁的纯情少女——是一座轻易未能被征服的高地。

一想到她徘徊在花园里的倩影,我就仿佛获得了救赎,我就想起了我的少女时期,那时候的我们,皮肤光洁,眼神清澈,笑容开朗,纯情大方,讨论男孩子,有一种初生无畏的骄纵,以及某种奇怪的羞涩,仿佛他们是某种亟待被征服,被宠溺,被豢养,被炫耀的东西。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理解女人究竟想要什么。

没有一个女人,像弗吉尼亚那样打动我。

我不知道弗吉尼亚什么时候会来看望我,捧着一束鲜花,给我一个充满温度,还有礼节性的吻,一个停留在腮帮子上的,亲切而疏离的吻。

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那是我最寂寞的时刻,因为我只能接受,不能反抗,不能进攻,不能深入,不能掀开她的帽子,抚摸她的秀发,不能亲吻她象牙白色的脖颈,还有她一双似小猫般俏皮灵动的水绿色双眸。

遇见她之前,我以为这样的胜景,都被费雯丽一个人夺去。

我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爱慕的情绪——一种危险的,致命的,让身体酥软的,无力的晕眩。

也许是青春期的时候,她在我的世界里,逗留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成熟之后,没有她的世界,我总觉得空洞和茫然。

我怀念从她肚子里滑落出来的巧克力豆,还有太妃糖,那是她最乐意做的事情,从来不循规蹈矩地挎一个小篮子,或者布包,而是将零食鼓囊囊地塞进衣服里,走进我房间的时候,哗得一声,我知道那一天将是我最难忘的日子。

从小她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所以我爱她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我爱她没有罪孽深重,所以我爱她,却品尝到比活着这件事本身更深远的寂寞。

十六岁的时候,我们躲在房间里看电影,在潮湿狭窄的地下室,看好莱坞爱情片,每当出现男主角离开,或者死去的情节,弗吉尼亚总会嘤嘤地哭泣,或者流泪,她是一个感情太过细腻的女孩儿,然而我爱她,所以我也珍惜她的泪水,我把肩膀借给她依靠,她说她喜欢李察基尔,除此之外的男人都可以在所不计,我就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可怜的小傻瓜。

有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窒闷阴暗的放映厅里出现男女亲吻的情节,她就会放肆地笑起来,一边天真烂漫地说:“看起来,脏脏的样子,你说凯瑟琳,他们会不会窒息而死?”

那样的时刻,我真想在她天真的,散发着光芒的脸上,在她稚嫩而鲜红的双唇上,留下一个热情的吻,但是我怕吓走她,她敏感得像一头小鹿。

有时候她会带一个小伙子过来,她不知道我心里的抵触,偏偏那个年轻人一边在嘴里说着对她的情意,还一边用手指悄悄地试探我的位置,我只会在肚子里,涌起一阵一阵的恶心,并且决心将来一定不会投身婚姻的牢笼,和一个平庸的男人度日如年。

然而就是这样信誓旦旦的我,终究还是选择了婚姻,在弗吉尼亚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之后,我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动了心,那样一个高大的男人,突然在我身前跪下来,那样闪烁着泪光的眼神,像一个纯情的少年,告诉我他要照顾我的来日方长,给予我尘世间最难得的安稳,那样动人的话。

一个人一生中,总该有过一次婚姻的,我想也许。即使它不完美,但是何妨一试。听过那样美丽的话,有过那样不知所措的感觉,总胜过没有。

婚姻是不保证幸福的,但是,谁说人来世上一场,就是为了追求幸福——追求独自一人的幸福。

我看向窗外的草地,阴沉沉的,仿佛有一场暴雨,我相信弗吉尼亚今天也许是不会来的,我相信那一场晚宴我还是得去的。

我相信这个秘密,我是会放在心底一生一世的,哦,我的弗吉尼亚。

我相信,这样的人生,我还是得一步步迎上前走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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