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喜宝、文勤勤、红玫瑰,最后你活成了谁?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站在火车车厢过道远眺窗外渐红的落日,手中的烟灰一寸寸长,一寸寸随地球引力而陨落。
经过一条水道错综的大河,那一刻,心头油然而生“长河落日圆”的意境,只是没有“大漠孤烟直”作为衬托。
这不应该是故事的开端。
故事的开端应该是这样的,两个在火车上狭路相逢的年轻男女,彼此都有彼此小人物的平凡梦想,也有各自被生活摧折虐待的屈辱心酸。
一场相遇,让两个人记住了彼此的眼睛,也钻进了对方的内心。
窗外是积得厚厚的北方的雪,雪地里,有灵动跳跃、生气勃勃的鹿,年轻的男女脸上,荡漾着被上帝亲吻过的笑容。
水到渠成地,他带她回家过春节,因为她的家里,没有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没有一个痴痴守望的人,所以他愿意将自己的尘世欢喜,慷慨施与她一半。
故事的开头,总是美得玲珑剔透,仿佛天造地设,非此不可;
故事的结尾,总是爱得图穷匕见,原来造化弄人,各自波折。
后来的我们,是不是还记得对方的名字,还记得是在怎样的瞬间,被对方打动?
然而这一切都已不再所谓,就像那场雪终究会消融,那群鹿终究会去啜饮别处的溪水,那趟人满为患的春运列车,终究拖着另一群人的心旌摇荡和满目苍凉渐行渐远。
谁也不会记得,有人在这里耿耿于怀,抽了三支烟,流过一场眼泪,又因为庆幸物理距离的拉大而让一颗心神奇地渐渐恢复平静而欣慰。
*
故事的开头,还可以是这样的。
一个外表艳美、身段丰致的女郎,从名牌大学回家探亲,阴差阳错地和一个为了体验生活而坐火车的富家千金坐在一起。
偏偏这位富家千金待人亲切诚恳,对着陌生女郎礼貌寒暄,两人十分投契,最后留下彼此联系方式,还真诚邀请她去家做客。
一个家境寒酸、在异国他乡艰难求学、时时刻刻担忧交不出学费的女郎就这般受到富家千金的父亲垂青,诚心诚意邀请她做自己金屋藏娇的那一朵娇花。
年轻女郎何曾见识过这“盛情”,一时惊吓住,且觉着受到侮辱,义正辞严自己并非他心目中那种女人。
然而果真如此?
从背离那个男人视线的一刻起,她的内心就起伏着汹涌的斗争——
她固然可以美得清高自许、皎洁玲珑,但是生活烈火烹油、牙尖嘴利,她也不得不心有戚戚。
面对钻石的珠光宝气,面对求学的水到渠成,面对一个成熟可靠男人的青眼有加,她终于选择心悦诚服。
就这样她成了一只被人呵护得矜贵无比的金丝雀,唱着无忧无虑的歌,说着“我要有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就给我很多很多钱”这样的“豪言壮语”。
她自然不会知,自己这一番“肺腑之言”日后会成为多少人心目中的“金玉良言”,影响一代代女性的价值观。
然而她终究得不到一个妥当的名分,只能在他为她购置的英国古宅里奢靡懒散度日,享受精致雍容的生活,仿佛十九世纪英伦小说里的女主角,双手不沾阳春水,沉沦舞池里衣香鬓影,会得有英俊勇武的男人为他决斗厮杀......
她不见得不快乐,但是她幸福吗?
如果有一个专心专意、恰如其分的勖存姿,谁又甘心做“无怨无悔”、“求仁得仁”,躲在金碧辉煌的古堡的夜里龇牙咧嘴、瑟瑟发抖的姜喜宝?
正因为没有,所以人们才选择了“退而求其次”。
世间的苦楚在于,即便是这样“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幸福,也还是稀罕难得的,还只能是存在于小说当中的,多少人还只好目光炯炯地望梅止渴。
曾经我们向往的,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三餐四季,一粥一饭;
出则不寒酸,入则不为难,文可共赏月,武可共登山;
孩子生也好,不生也罢,一起为换尿布伤脑筋,或者面对外界的质疑,始终心意坚定,不偏不倚,不卑不亢;
不知不觉,一生一世,闭上眼前,依稀看见对方的脸,或者熟悉,恍惚忘记,但手掌温度刻苦铭心。
曾经渴望的,遇见一艘船,坐上去便是风平浪静的安全,天晴日朗地驶到彼岸,哪怕有暴风雨的天气,也不至于绝望消极。
后来我们遇到的,是差强人意,是情深不寿,是好聚好散,是相忘江湖,或者冤冤相报,怨恨不休,是在感情的浪涛里颠沛浮沉,渐渐对于爱情和所谓幸福失去信心。
终于我们不曾遇到那个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妥帖收藏的善男信女,而是被五迷三道的红尘与烟熏火燎的现实生活熏染得心猿意马、六神无主。
如今大城市高楼大厦的格子间里,灯火辉煌或阑珊的寂寞深巷,以及此时此刻我置身的这一条悠长往南行驶的火车上,有多少志得意满、心意昂扬的“姜喜宝”,又有多少可遇而不可求,可愿而不可得,钻营求索,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姜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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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亦舒的另一本小说里,她为“姜喜宝”“量身定制”了第二条路——
她也有自己的一番豪言壮语,看,文勤勤富贵不能屈,卖假画是一回事,请枪手也是另一回事,但她不出卖自己。
像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里的安妮·海瑟薇,如果继续留在时尚行业,未必不能“进化”成第二个姿态高标、鹤立鸡群的梅丽尔·斯特里普,但是她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离开这个浮躁而虚华的“美丽都”。
《石榴图》里的女主角文勤勤如果留在檀中恕集团,扬眉吐气、春风得意指日可待,那些趋炎附势的“远方亲戚”会得追捧不止,关键是她与母亲也能一扫往日寒酸,过得有声有色。
但是在这场被人处心积虑“钻营算计”的局里,文勤勤终于选择按照自己的意旨走接下来的漫漫人生路。
哪怕她将面对的是势利亲朋的“始乱终弃”,是与人挤地铁的无可奈何,是物质生活水准锐减的势不可挡。
她不见得不快乐,但是她幸福吗?
姜喜宝幸福吗?文勤勤幸福吗?
亦舒常常说,求仁得仁,是为幸福。
听起来多么凄凉,也不过是自己为自己找一块堵住洞口的“遮羞布”,因为不这样想开又能如何呢?
人生不如意,蹉跎的宿命根本贯穿始终。
所以我们常常面露忧伤,心里总有一口气要长叹,因为遗憾。
遗憾什么?可遗憾的东西太多,便难以一一指认,因为生命根本就是一桩巨大而苍茫的遗憾事件。
我们遗憾的,不是成为今日的自己——与初心迥异的自己,我们遗憾的,是这一条路走得风高浪急,跌跌撞撞,毫不平静。
我们遗憾的,是终于没有换来自己渴望拥有的幸福。
看得开了,想得通透了,也便不去想“幸福不幸福”的问题,只是一心去生活。
登上了人生这趟列车,便不是说下就下,更不可能转向或者原路返回,就只好顺随着它的走向一心一意地等待,际遇会赐予我们怎样的磨难与风光。
所以才有《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王娇蕊的那一句:
“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开始的开始,她也痴心以为,自己破天荒的对一个男人的爱是可歌可泣可珍贵的,眼前风流倜傥的男人是可托付的,心里的公寓生平洋溢被充满的温馨滋味。
像世间大多数皈依爱情宗教的女人一样,然而结局终究是破落。
以至于多年后电车上重逢,她已然无泪。
眼泪是最不必要的,面对一个不够勇敢的男人。
情爱这场战役,他不过摇尾乞怜的逃兵。
她也是不怪的,怪罪也是多余,证明余情未了。
一颗心死掉就是死掉,就只剩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里,未必没有新的爱,像她自己说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
但那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爱,终究与他无关了。
恰似这走走停停的电车,一心往那前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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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五花八门,故事的后来殊途同归。
我们在人世间颠沛流离,却目睹着同一片江河落日。
原来尘世间并没有决绝的真理,只有苦心孤诣的跌跌撞撞、各自为营。
像张爱玲在《鸿鸾禧》里说的:
“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
哪里来的标准答案,只有各自在各自的缘法里,力求走得更加安定长远。
原来,我们对人间风光与情爱寄予厚望,忽然有一天张开手掌,纹路斑驳里,只折射出晶莹一闪一闪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