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扔掉一把沙发,扔掉一个人
地铁抵达H站的时候,信德从书页间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心里不自觉咯噔一下。
黑色双肩包、红色T恤、白色运动鞋——
修剪得刚刚好的短发与稳健厚实的背影,和记忆里那个男人缓缓重叠。
像书面上湿润的云痕,渐渐漫漶,渐渐晕染。
男人走下地铁,信德情不自禁追随他的步伐。
走到地铁门口的时候,信德才恍然醒悟,此时此地,这个男人和自己,已经毫无瓜葛。
然而她仍然站在停滞的车厢里痴痴地望,望那个渐行渐远的男人。
这短短十五六步的距离,此时此刻却恍如隔着刀山火海,苍茫天堑。
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信德这一霎醍醐灌顶般领会得这句话背后的缠绵曲折。
也顺便领会了小昭,坐在去往波斯的船上,而她心随意往的张无忌,只能站在岸边,亲眼看着她消失在一片波光云影里。
虽然人世间的断肠悱恻,说起来都大同小异,但是落实到每个人身上,都是无法惺惺相惜的冷冷清清。
信德在脑海反复思量——如果这就是命运捉弄,那么她是否应该接受上天指引,而不是一味倔强,逆天而行。
毕竟,这一趟地铁,本不在她的计划当中;
毕竟,周日这样的时间,他本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毕竟,一天中有二十四小时,切分成密不透风的分分秒秒,这条线路的地铁,每隔几分钟,来来回回,周而复始。
在一切的偶然当中,适逢其会,如果说这不是命中注定,信德都会怀疑荒诞滑稽。
曾几何时看一部电影,两个少年结识的男女,多年之后在异乡的地铁上重逢,她还觉着不可思议得造作扭曲,直到此刻,她才晓得沉默噤声。
然而,上苍管上苍的一边,信德有信德的执念。
所以说,人定胜天。
因为信德并没有追上前,从背后拥住男人的身体,或者握住他的手,哪怕只是如从前一样,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
彼此走向彼此别无二致却又沧海桑田的星辰黑夜里。
八月,信德和相恋一年半的男友白桦分手。
分手的原因是,她已经厌倦了他每一次雷同的“最近太忙”、“疏于关心”、“对不起”。
是在和白桦相恋的这些日子里,信德听过这一生至此最多的抱歉。
到最后,她都觉着真正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自己,因为——
如果没有她,他也不至于这样愧疚。
骨子里,信德始终深信不疑——
一个人爱你,就能生出排山倒海的勇气,力抗万难,只要能够留在你身边,他会不惧怕电闪雷鸣,苍茫黑夜。
只要能够让你嫣然一笑,他不会畏难找来附近城镇所有娇艳的黄水仙。
但信德也明白,自己活在一个千疮百孔,血淋淋的真实世界。
所以她也在内心一次次地妥协,一次次地原谅,一次次地接受白桦的苦心或者谎言。
但这隐患重重的感情哑剧,总有声嘶力竭难以为继的一天。
说分手的那一天,信德从东单地铁站走到雍和宫,又从雍和宫走到簋街。
走过人潮汹涌,也走过静谧长街;
走过灯火辉煌,也遭遇灯火阑珊。
只是终究没有一个人,真的会在某个地方等她。
所谓的良辰美景,或许压根就是不存在的。
又或者,她曾经拥有,只是已然失去。
信德本想走进路旁的一家咖啡店,然后故作诗意地给白桦写一封信。
后来想到分手不过只是分手,实在没有必要筹谋得这么造作扭捏。
说起来,两个人的相爱相失,其实终究不过只是一件小事。
白桦没有挽留,或许在他心里,也有怨言和委屈。
只是女人有女人的歇斯底里,男人有男人的秘而不宣。
到头来他还不忘追加一句:“祝福你。”
信德抬起头,碧空中的月亮,皎洁明亮,像一把匕首,锐利而决绝。
分手后的第二天,信德扔掉了房间里的沙发。
为此她的手腕,疼痛了一周的时间,无法得力。
像是冥冥中提醒,想要戒掉一段感情,想要离开一个人,想要告别一段生活,可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当然要吃点苦头。
信德只好默默隐忍承受。
那把沙发,是他曾经坐过的,双手轻轻抚摸过的,疲惫时分心满意足躺过的。
如今,却成了那一段感情的殉葬品。
事实上,根本无法断得彻底,否则最好连这一具肉身也化为灰烬,否则最好连这个房间都付之一炬。
事实上,根本无法全然忘记,而扔掉沙发,也不过只是让自己时刻铭记,曾经为了一段感情的失去,做过这样一件决绝冲动的事情。
好像不做这么一件事情,那潮水,就永恒覆没身躯,不肯轻易褪去。
如此,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回头,不要醉心于重蹈覆辙的游戏,伤人伤己。
信德看着白桦一步步消失在人海当中。
她不确信白桦是否曾经看见,同在一节车厢里低头阅读的自己。
虽然此刻,问及这个问题显然已经丧失意义。
回去的路上,信德忽然想到不久前看的一部电影。
电影讲的是日本知名摄影师荒木经惟和妻子阳子生前的爱情片段。
两个人,孤独地相爱着,彼此都有彼此的凛冽和温柔。
孤独的女人,一个人承受很多事情,包括爱里的寂寞与疾病。
孤独的男人,通过追随妻子的踪影来完成爱的轨迹,却不让她知道。
他偶然看见马路对面的阳子,忽然心生感叹:
也许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谁说不是呢?
没有人失去了谁就一定不能活。
毕竟,爱情从来不是氧气,爱情更也未必是唯一。
我们在一个人身上走到穷途末路,不得不挨到在另一个人(或者自己)身上寻到柳暗花明。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信德就这样看着他远去,步伐坚定,不发一语——
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男人。
谁又知道他曾经爱过一个像信德一样的女人?
以那样的眼神和姿势?
以那样卑微的深情或郑重的怜悯?
信德不知道是应该解脱释然,还是绝望心死。
爱过,其实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情。
没有人因为爱获得救赎,就像没有人因为爱跌入地狱。
人们只是习惯将爱涂脂抹粉,盲目渲染,让它变得超过自身的浅薄抑或深刻。
其实这都是一种无力的挣扎。
我们曾经相爱,走过人山人海;
我们终于忘记,变得无名无姓。
就像很久之后,信德从对香菜厌恶至极到吃到嘴里也能心如止水毫不介意。
人是会变的,终将臣服于这世界永恒的法则。
这种臣服,有外界蛮横的作用力,也未必没有内在的驱使。
我们茫茫一生中的所有改变,其实都是与岁月波澜不惊的合谋。
年轻一些的时候,失一次恋仿佛剥一层皮,痛哭流涕,四处诉苦,仿佛全世界就此黯然失色,自己成了被上苍嫉妒的灰姑娘,非得让亲朋好友陪着自己失恋一场,好像才是真正走过了一段感情的荡气回肠。
如今,如今幸好我们都已沧桑。
所以,所以时光也未必不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
它让一切都有退路和余地。
失一次恋,就多喝几杯酒,醉醺醺地坐地铁回家。
如果坐过站,就多坐一程的士,没有卸妆,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颓然睡到天亮,也没有关系。
如果朋友问起,也不刻意隐藏。但一切轻描淡写,绝不浮夸堆砌。
你经历过的一切,大家都经历过,没有什么稀奇,亦无所谓惊天动地。
明天太阳照样升起来,明天早晨的空气,一样清新脱俗,童叟无欺。
信德庆幸自己有工作在身,无论内心多么晦暗空虚,总有一条生活的长鞭在驱策着她体体面面去做人。
哪怕她仍然抵不住借酒浇愁,但总有一股力道在将她拉回正轨。
一边是内心抵触肆虐嚎啕,太过失礼,那画面,简直遗臭万年;
另一方面也是生活水深火热,它深沉冷酷嘴脸拒绝你躺在原地沉沦打滚——
你要浑浑噩噩,伤春悲秋?他日房租水电燃气费将你轮番轰炸,见到商场橱窗里心仪的服饰也只好悻悻而返。
你便知道,时间精力,以及情绪,都要吝啬节省。
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变得精明利落,洒脱干脆。
后来有一晚,她梦见翻越山岭,迎面是一座散发七彩虹光的琉璃佛都;
还有一晚,梦见暴风雨过后,出现湛蓝青天,一条巨型彩虹傲立天际。
信德不知不觉,泪如泉涌。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苦涩的日子,但总有一天回望,你会平静,并报以微笑。
因为,就像电影《海街日记》里说的,虽然会结果,但也会有毛毛虫。
但毛毛虫会蜕变成蝴蝶。
哪怕在此之前,需要寂寞潜伏,需要辗转反侧,很长一段日子。
但在心里,对那份美丽,有一些指望,这其实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