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胡光波读荒湖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养心何其难,公义岂可泯

养心何其难,公义岂可泯  

——读荒湖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

荒湖1966年生于大冶,中专学校毕业即进入钢铁企业,在工厂摸爬滚打十余年。后考入市委机关,成为公务员,辗转于各类党政文化机构。尽管前后生活境遇改变甚大,其痴迷于创作仍如当初。时至今日,已发表和出版百余万字的小说作品,主要包括中短篇小说集两部《半个世界》、《无缝对接》,长篇小说两部《魔庄》和《有底线的人》,其中《有底线的人》是最新之作,刊于《百花洲》2021年第1期。
自1993年发表作品至今,荒湖的小说从题材上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工厂小说,代表作品有《打败亏损》、《工厂万岁》、《母亲与工厂》、《下马街》等,重点表现了经济转轨期间国有企业及其员工的阵痛、挣扎和奋争,这与本地传统工业的情状吻合,可见其遇景生思,因材出意;二是乡土小说,代表作品有《半个世界》、《谁动了我的茅坑》、《一只叫宝宝的赖窝鸡》、《一种叫灰粑的有机肥》、《泥匠强子和他的木烫》、《魔庄》等。这些小说围绕一个叫土村的村庄,讲述了一系列当代农民的故事,探求了关乎土地、耕种、生态、思乡等敏感问题,尤其是长篇小说《魔庄》,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对自大跃进以来的中国乡村的沧桑巨变进行了全景似的描摩与反思,2019年被湖北作协推荐参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三是机关小说。代表作品有《迟到》、《草瓟子》、《有底线的人》等,表现了公务员群体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两难选择和纠结情绪。
荒湖小说具有鲜明的个人经历,初于工业题材发声,即获文坛注意,后于乡村生活发力,颇能揭橥生活底蕴,已有论者早年将其归于新乡土文学作家。评论者对作家创作多以题材归类,寻求其共性,确有研究之便利,但可能造成对各自特质的漠视,因衡量作品毕竟以思想与艺术为尚,不当以题材为限,评者只有擘辟肌理,深彻骨髓,方能觅其曲意密旨,定其品类差次。在我看来,荒湖既不是工厂小说作家,也不是乡土小说作家,更不是官场小说作家,他在各类题材中呈现出来的复杂性与丰富性,需要结合具体文本进行具体分析。对于《有底线的人》的解读,笔者拟从文本出发,免于外界那些加于作者的虚衔浮号之扰。
在《雨花》1979年第7期,高晓声发表短篇小说《李顺大造屋》。该作以一个勤劳节俭的农民,多年来数次造屋失败的悲剧,反映其时民众为安身立命,而无端饱尝灵肉折磨,暴露了长久以来实施的极左路线,给普通民众造成的精神伤害,成为新时期乡土小说反思当代历史的先驱。40多年后,中国社会政治体系、经济结构等已发生了重大变革,但个体的生存状况仍不容乐观,故荒湖不慑于高氏显赫之名,再次编织造屋故事,其不惮“雷同”的勇气可嘉,因为他虚构的造屋故事,已与高氏大相异趣,其涉及生活境遇迥异的父子两代人,各自在造屋中遇到的繁难,并在“造屋”这一线索外,还表现了作为地方官员的儿子,为保护烈士陵园不被占用,纪念碑不被损毁,历史遗物楚国界碑不被迁挪,在官场与各色人等折冲回旋,从而形成叙事的双螺旋缠绕网状结构,通过父子各自造屋的两线故事交替,使叙说节奏得以不断变幻,打破了一般写实小说情节的单调乏味。
就造屋本身而言,农民父亲仅仅是为了给家人一个稍微宽展的安身之处,第一次尚能冲破周围的重重阻力,终于如愿以偿,而第二次则处处受阻,被迫作罢,而官员儿子为退休后得享自由,几番尝试,几番经营,几番失败,围绕着儿子造屋,又穿插了他作为地方有良知的官员,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为保存红色精神与历史遗存,与县市两级主事者反复较量,因势单力薄,几乎节节败退,直至被免为闲职。由此可见,从父亲造屋的1954年到儿子造屋的2010年,虽然中国社会环境有天壤之别,但中国人隐于心底的情结难解——不在家乡有一个安妥之窝,不管你身处何地,都会六神无主,上下无着,而更令人痛惜的是,在法制日趋完善的今日,某些官员以私利为尚,竟置公义正直、道德良心于不顾,肆意妄为,悖逆之事屡屡畅行,从而寓示政治清明、官员自束,尚任重而道远。小说曾借一个医生所言——“城市是养命的地方,家乡才是养心的地方”——由此点明主人公造屋的某种原因。在急剧变化的当今中国,养命固属不易之事,而养心又何其艰难,作者能以公义将其表而出之,其对触目惊心的社会真相大胆揭露,已使小说成功了一半。
显而易见,《有底线的人》用力塑造了一个心系民瘼、秉直抗上的主人公周正海。他出身于地地道道的农民之家。父亲老实本分,与世无争,惟求以辛劳养活一大家人。但是,时运不济,其家多灾多难,所生的三个女儿,其中两个相继夭亡,只有大女保全。为寻求情感安慰,收养一个女儿,接着又连生了三个儿子。由于家大人多,生计维艰,大女早早嫁人,生活困苦,自顾不暇,而大哥则听令于父,与大几岁的收养姐姐结婚,等此姐一死,他遂在外当保安谋生,收入菲薄。小弟与其生活状态相似,以开小三轮运货为生。目睹家里如此情状,作为二儿子的周正海,从小就憋着一股硬气,自励自强,企图出人头地,既给自己寻求一条生途,也给沉闷的家庭带来生机,让父母享受荣耀。从周正海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红与黑》里于连的影子,但他没有于连强烈的政治野心,也缺乏(或鄙视)驭势乘权者的谋略秘术,虽走上政界仍保持乡村之子本色,这使他周旋于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时,显得左支右绌。
如其所愿,他后来顺利考入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初到一个山区短期支教,后进入市委政研室。因工作勤勉,后几年职务接连三级跳:先成为市委副秘书长,再成为团市委书记,最后被委任为与家乡铜都县相邻的新国县县长。按说以他的为人处事风格和行政领导能力,如果像某些官场混子那样,上下其手,八面玲珑,那么仕途将不可限量。但在县长任上,其所遇摧其所为,使看似顺畅的政途大受蹶伤,先被贬到市政协文史委,再被平调到文物局,最后以免职赋闲了结!何以一个有希望成为政治明星的人物,竟落得如此下场?
原来,年过五十的他,每次回家,看着昔日父亲辛苦所造之屋,因无人居住,年久失修,随时有倒塌之虞,即感赧颜羞惭,决定翻造成新,以备将来之用,原因不外以下数种:一者使祖业不致坠于自己之手,背上败家无孝之名,同时也可日日护守父母坟茔,随时追念先德(可见其虽受新式教育,但执守传统观念);二是看不惯邻居江子哥以侄女婿为后台,数年间骤然暴富,盖欧式洋房,炫耀于乡人之前,故欲造屋镇其气(可见其不能入乡随俗,有意识地为仕途铺路);三与妻子生活观念相悖,虽未离婚,但已貌不合心早分,为给退休留有后路(可见其处理个人问题幼稚而致后患,并以情感出轨寻求慰藉)。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造屋之思及实施之为,在与地方官员政见不合后,竟然成了他们惩治自己的口实。
解放初期至改革开放初期,周正海父亲两次造屋所受的苦难,如成分由贫农上升为中农、工匠从中作梗、自己因砍村里树被批斗(实际村干部已同意)、造成大女之死和自己病死等,还局限于村一级的范围。周正海作为县级干部,在家翻修旧屋,本来看是人之常情,应得到乡邻理解,但因他在邻县为官,于村里人利益无补,甚至拒绝江子哥的不情之请,故而造屋困难重重:邻居细水叔借排水渠设阻,说修屋隔绝了自家风水,使其命不该有男性后代;大年哥起初爽快出让装置的地基,后又中途变卦;更令人恼火的是江子哥,以前为了开发县城房地产,自己不曾从中说情帮忙,这时给各级领导写匿名信,捏造不实之词,就造屋一事中伤自己名声。这时,恰遇县委书记在市委书记的支持下,强力推行老城区改造,企图将位于城中心的烈士陵园一半毁弃,一部分改为县城的楼盘,一部分盖大酒店。
作为一个具有深厚历史知识、懂得保存文化遗迹的官员,周正海自然据理申辩,坚决反对为了所谓城市化,毁破烈士陵园的不义之举,提出发展应因地制宜,寻求可持续发展的资源,切勿为了一时的利益,肆意妄为,令万人唾骂,造成千古遗恨。因为烈士陵园,埋着新国县无数革命英烈的遗骨,凝聚着难以预测的精神力量,可激发全县人民奋发有为的斗志,世世代代只能加以护佑,任何人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撼动其一草一木。因此,周正海保护烈士陵园和纪念碑,是让凝结着新国县革命精神的象征,不为官僚的鲁莾行为断绝,这是一个正直官员发自内心的抗拒,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低层政权内新生的力量。但是,在那些只见眼前政绩、岂管日后声誉的官员看来,周正海就是他们仕途的绊脚石,当然在清理之列。在这场拆保烈士陵园的斗争中,只有民政局长仗义挺身,站在周正海一边。但是,他们两人在强势的恶浊势力面前,显得是那么微弱,简直不堪一击。
为了达到轰走周正海的目的,这些官员一方面采取下三滥手段,指使一些无赖恶棍,于无人之时,砸毁周正海的车窗,并借口那些匿名信和他受贿一车水泥(实则是中学好友所送),对他给予行政处分,既不做任何调查,也不容其声辩;另一方面为了把周正海调离,采取冠冕堂皇的方式,借着干部换届之机,派出组织部长下来,对干部逐个摸排考察。这一部分,作者以生动之笔,刻画了一个貌似一本正经、实则利欲熏心的官油子,他住在县委招待所,在人前装模作样,官腔十足,实则借机大肆收敛贿赂。当周正海与他交谈时,他满口虚假之辞,实则探其口风,为将周调离做铺垫,而周竟上其所设之套。当周在无意中发现其枕底的一叠叠带着“贺”“福”的红包,可见其心情的沮丧与失望。
在借人物活动描写当今政治生态恶化的同时,作者通过周正海的回乡造屋,刻画乡村自然环境的破坏。当地政府为了大跃进式的发展,先在他的家乡开办钢铁厂、垃圾厂,毁弃村民赖以为生的良田,又开山放炮,将村里的祖坟山、后背山摧毁,并在修路中拆除人们世代敬天祭祖、寄托情怀的祠堂,使农民在家乡难以生存,只好外出打工,靠出卖劳动力为生。在高速公路建设过程中,为了尽量少付给村民补偿款,他们只是放风说要修路,也不通知时间,更不提出具体赔偿方案,在各级官员的瞒骗之下,周正海刚刚修整一新的祖屋,就被迫拆除,刨开赔偿损失不说,让他第一次造屋的希望落空,从此在家乡没有立足之地。第二次造屋,他在没有实际考察之前,听信为其治病的王医生一面之辞,将造屋之事委托于他,但也是希望再生不久,失望接踵而来。其间经历种种阻挠,其中最大的阻力来自当地的副镇长。他的兄弟在新国县工程款久讨不付,希望周正海出面说合,在得不到周的帮助下,他们以盖房挡了祖坟为名,使周第二次盖屋不长时间,就得放弃。一算前后花销,净亏五万元。人受累不说,精神打击可想而知。在这中间,还有其家人相继买房的要求,使本来不多的赔偿款,捉襟见肘。第三次盖屋,在老同学的引荐下,周到自己的原籍地考察,总算有一丝希望,而这已是他被免文物局长之后。作者未明言此次成功与否,是想给读者留有想象空间。
《有底线的人》简而言之,就是讲父子两代造屋,儿子尽力护石。如果说造屋是成就私业,保石则是公职所在。通过造屋与保石,既展现底层劳动者的生活状况,也让市县乡村四级政治人物一一登场,折射出基层政治环境的多面,其中贪官的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清官的独力抗斥、落荒而败,乡民的家园不再、隐忍以承,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围绕着周正海父亲几次造屋,表现了从新中国初期到八十年代中国乡村的生活情景,简直是一部具体入微的当代农村发展史,而在周正海的保石活动中,又把当今官官相护、集体腐败刻画得逼真如画,父亲几次惨淡经营造屋的经历,写得最为成功。如以情理揆之,某些情节描写也留下少许缺陷:对周正海夫妻关系不睦、生活矛盾的处理未免有些简单化;高中历史教师陆小玉因周正海一次电视讲话就生好感,进而两人发展出暧昧关系,以致双方精神出轨,对主人公的形象有损,也欠考虑;周正海为了保护两块石头,在公共场合的抗争和对县委书记与市委书记指责,不是采取纡回曲折的反击,而是直接硬碰硬的对立,常常使局面搞得很僵,也显得太没有政治策略,不像一个五十来岁在政界多年服务者之所为;尤其是小说快结束时,周正海公私两面都已失败,一气之下提出辞职,使那个一直勇于向恶浊势力反抗的官员形象大减,而原来的市委书记和县委书记等人一直强势作大,没有一定的过渡,就突然被调离、免职或查办,从也有点突兀;另外,小说有数处,周正海当着众人之面,自言其是有底线的人,这也过于书生意气,有损真实性。
荒湖《有底线的人》以造屋保石将城乡生活两面容纳于一体,再以乡土小说视之显然有失偏颇。作者昭示人们,一个人不管身居何处,都要将精神之根深深地扎入故土,从先辈祖宗的懿德,获取生活的精神力量,有了这些作为思想基石,那么不管在生活中遇到何等挫败伤痛,都不会丧失对公正清廉的钦仰,因为这是我们所应当执守的人生底线。
2021年4月2日上午十时半

胡光波,陕西蓝田人。大学毕业。曾任中学、大学教师,现为某学报编辑。发表论文 若干。近几年,写点随笔之类,纯属业余爱好,于朋友间交流。无大志,不期名;拙于文,多草作;再练笔十年,看有无长进。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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