巜觉醒年代》揭秘
知行合一jang 03-22 20:55 投诉
与张永新导演畅聊四小时,《觉醒年代》最全揭秘在此
3月19日,《觉醒年代》首轮播出收官。看着剧中伟人、大家们的落场字幕,不禁怅然:那些轰轰烈烈的峥嵘岁月,那个文化激荡的觉醒年代,众多的革命先烈与文人志士,在浩瀚的星宇间留下璀璨的印记。
戏剧创作讲究的是动态描绘与影像呈现,这回导演张永新挑战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将抽象思维形象化,将文化精神影像化。从豆瓣开分8.3,一直涨到如今的9.1,观众对于《觉醒年代》的认同不言而喻。
此次,张永新与团队另辟蹊径,从思想史的范畴去展开波澜壮阔的建党前史。为中华之崛起,有猛士青年披肝沥胆,抛忠勇之头颅,洒侠义之热血;亦有精神泰斗以笔做刀,传经纬之道业,解时代之困惑。
剧作中蕴含的艺术魅力,同样值得关注。无论是蒙太奇对于政事与运动的表现,还是道具细节在影像符号上的具化凝练,不得不说主创下了一番苦功。
幕后主创如何还原那个人才辈出的民国乱世,演员与角色间如何达成内外的完美契合,影像语言如何促成写实和表意上的圆融共通?在大结局的前一天,我们与导演张永新品茗对坐4小时,听他细说《觉醒年代》的创作故事。
张永新1997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随即加入山东影视制作中心,从场记干起,历副导演、执行导演而成为导演。前几年,他执导了《马向阳下乡记》《安居》《大军师司马懿》(分《军师联盟》《虎啸龙吟》上下部),几乎每部剧都在导演技艺上上一个台阶。
从2017年起,他一头扎进《觉醒年代》的创作,用3年多的时间打造了这部完整记录了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和中共建党历程的鸿篇巨制。
下为张永新导演的自述。
关于历史: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2016年年底,在《大军师司马懿》的拍摄现场,我第一次接触到了这个项目。回北京以后,又跟编剧龙平平老师和总制片人刘国华聊了几次。
刚开始我的心态是拒绝的,说实话我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大的信心,觉得吃不准:这么一个大选题,我有没有能力做到合格?这里面涉及太多的伟人、大家,稍有不慎就会跑偏走样。
小半年的时间里,与制片人刘国华接触过多次。直到有一次专门聊了4个半小时,聊到了五四精神,聊到了从红楼到红船,聊到了我们心中的情怀和担当。我突然有一个感触,在当打之年做这样一个剧,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后来就下决心接了。
然后就是完善剧本,做导演工作台本,选演员,搭景,到2018年11月开机,拍了将近6个月。在得到初步的修改意见后,又在2020年年中增拍了一些戏份。赶上疫情,调集人马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主创人员都分散在四面八方,开始了新的工作。但这个戏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大家都克服困难赶来了。我们的演员,于和伟、张桐、马少骅等老师,一说增加新的内容,大家随叫随到。
这部剧着重写了南陈北李。作为中国共产党两位主要创始人,陈独秀和李大钊是珠联璧合的关系。
史实引述上,我们严格按照党史来做设定。在重大节点上,不做“因人设事,因人废事”的表达,不给观众造成歧义。
秉着“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态度,剧中也有虚构的部分,特别是在涉及陈独秀的父子关系的时候,有一些“不拘”的设置。
在处理陈独秀父子三人的博弈时,编剧龙平平老师把重点放在两代人思索救国之路上,聚焦于两代人的精神传承,情感上的设置点到为止。
有一场戏是陈独秀父子在《新青年》编辑部里,交流新旧文化之争,陈独秀用辩证的观点指出:新旧博弈之争不是敌我矛盾,而是不同学术之争。在这个争执的过程中,今日尚新的观念,明天可能就会变旧。假以时日,等到将来经济条件改变了,今天的旧文化也可能在将来获得一种重新的审视。
剧的后半部分,陈独秀流露出较多的舐犊之情,这也是有所依据的。有资料显示,“西安事变”发生后,身在狱中的陈独秀曾让狱卒拿酒来,说:“延年、乔年,为爹的给你们酹一杯。”我们相信其内心深处有父亲的情感在。
我总以为,这三父子除了在理想、观念上的冲突之外,应当有父子间最真实的情感。
正如陈独秀送儿子去法国那场戏,我们用了一个“闪前”的手法。好像是父亲看到了两个儿子的悲惨结局,多年以后,他们先后在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被国民党杀害。用这种方式,表达出陈氏兄弟的悲壮与豪情。
看这段时,网上有一则弹幕让我悲从中来:他们(延年、乔年)短暂的一生,尝尽了人世间的苦难。
我曾跟导演组的同事说,假如龙华的土地有感知,它能不能想到在1927年和1928年,将接纳一奶同胞两兄弟的血,渗进这土壤里。
在描写五四时期的胡适时,我们也要做到相对客观呈现。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五四运动爆发。此时的胡适因老师杜威访华,执意去上海,全程陪同杜威。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但五四运动时期表现较为平淡。
同时,我们对胡适也做了一些趣味性的小调侃。胡适先生的妻子江冬秀很强悍,“家教”很严,但他仍然交友甚广,“我的朋友胡适之”是当时的一句流行语。
剧中写了胡适和女诗友论诗。可以注意几处细节:汪孟邹去北大找胡适,人家告诉他“里边有女士笑声的,就那间”,拍摄时大家都乐坏了。
另外,胡适的房门始终是敞开的,说明他与多位女士同处一室,并没有出格之处。一旁等待的过程中,汪孟邹手足无措,拿手拨弄着盆景。这些细节都是点到为止,不做拓展。
除了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剧中也半虚构了一个角色——郭心刚。
说他半虚构,是因为当时有一位五四时期去世的烈士,叫郭钦光,五四那天他被曹汝霖的卫兵打伤,七天之后吐血而亡。
在剧中,编剧老师有意将其设计成一个贯穿式的人物,让他在早稻田大学期间便已见到陈独秀和李大钊。回国后就读北大,与守旧派的老师黄侃激辩,为《新青年》的各项事务积极奔走。
他是青岛人,眼见巴黎和会上故土难归,一夜白头。他在去世前悲愤吟诵陆游的《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首诗一出,弹幕刷屏。
关于美学:民国写实与东方写意
《觉醒年代》的美术部门进组较早,主要考虑把民国味道做出来。
因为那个时代,满清刚退,民国初立,新旧交替,东西杂糅。它属于一个四方交汇的时代。从衣着到饮食起居,有辜鸿铭那一套,也有胡适之那一波,处理起来比较棘手。
直到拍完蔡元培“三顾茅庐”请陈独秀担任北大文科学长的戏,我才真正确立了创作的信心。
拍了一个多月以后,看那段的粗剪时,觉得有那么个意思了。紧接着拍的一场戏就是陈独秀与劳动人民一起吃涮羊肉。如果说“三顾茅庐”讲的是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而涮羊肉则是普罗大众的形态特征。这两头找着了,再怎么折腾都不会有太多偏差。
陶然亭会友,是实景拍摄,但后期动用特技,加以调色、修饰,把雪景重新加进去。
漫天飞雪、热气腾腾的小炉子、烧得红红的火炭、琴声缭绕,《高山流水》,三个知音,一束怒放的红梅,凸显一种具有东方诗意的印象。
这里也有意识想做一个表达:在这么一个文人士大夫最欣赏、最惬意的情境之下,三两知己在雪中把酒畅饮,恰恰谈到的是新文化。
而其中的美学考量,也是我们团队强调的一个概念:在影像的构成上,要追求一种写实与写意的表达。
写实要相对精准地还原民国初年的大况味,在这个基础上,剧中的主角们又是那个时代的文化先锋、大知识分子、大思想家,它天然具备这种写意性表达的空间。
这种诗意美学的表达,我们也想做一个尝试。比如南陈北李相约建党那场戏,追求一种类似列宾油画的感觉,强调天地人之间的关系。
漫天飞雪,饿殍遍地,李大钊、陈独秀触景生情,看到这扎心的一幕。我们也想用这种镜头的方式把它呈现出来。处理举拳宣誓的行为时,在视听上也做了些设计。
视觉上,天上的云极其沉重,压在人的头顶,地上的远景是星星点点的棚户区,衣不蔽体的难民们,当两个人举起拳头宣誓的时候,远处的天际有了一线光。这种表达带有明显的写意性质。
听觉上,当拳头举起时有一个女孩子的童声,无伴奏哼鸣,如天籁之音,哼的就是《国际歌》。之后是一个大的铜管乐队的伴奏,则为《国际歌》的变奏。
编剧龙平平老师曾给我讲,在写这场戏时嚎啕大哭。另外,在写到巴黎和会上中国代表求告无门时,他亦声泪俱下。
三个外交官转了一圈没人理会,原本这场戏是设计在凯旋门下拍摄的,但囿于条件限制,只能在房间里挂了一个凯旋门油画,还摆了一个模型,彰显其义。
顾维钧起身时,有一个横移的镜头,是从顾维钧带到凯旋门中间的那个缝,从夹缝中透视顾维钧,也是做了一个暗指。
在拍摄毛泽东穿越长街的一场戏时,当时想着,如果单纯拍一个人在街上匆匆跑过,太干瘪。所以设计了雨中出场的戏份。
最初的考量是想拍最美逆行者,有一个一袭青衫的人,眼神坚定,像一束光,逆着人群往前走。但拍起来觉得这个不现实,所以还是选择了跑的概念,毛泽东目之所及,即是观众看到的。
总之,要体现军阀混战下的民不聊生。这里就用了一些写意性的表达。
在大雨中,一个个戴着斗笠的士兵,骑在马上横冲直撞,他们撞翻推着鱼车的小贩,活鱼在地面上垂死挣扎,与鱼缸中安详自得的金鱼形成鲜明的对比。
车里吃三明治的男孩,以及对面一串插标卖身的孩子,也形成强烈的对比,是有意识设计的。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三毛流浪记》,里面就有一个桥段,三毛想把自己卖了,却被卖孩子的人驱逐出去了,连卖自己的资格都没有。这在创作上给我以触动。
关于动物的象征符号,骆驼是一个有趣的存在。
第一,骆驼作为北京的交通运载工具,一直存在到解放初。它使用成本低,易于负重。使用它来展现那个时代,有所依据。
第二,说起骆驼,就是一个老大的、无伤害的、只知负重前行的动物,像极了那个时代我们国家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样子。
骆驼的蹄子踩在车辙上,更像是一种文化符号。当我们还在用骆驼和马车时,西方已经是船坚炮利。这样的国家还要在这样的车辙上前行吗?所以当骆驼踩在车辙上,有了关乎时代的象征和指涉。
本剧最难把控的地方,还是关于文献的影像化处理。
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只引用了部分内容,没有展开详细讲述,是因为文字论述过于思辨,用台词说出来后,观众没有直观的感受。通篇都是书面语,也就有了学究气。我们有意避免在呈现新旧文化之争时过于掉书袋,还是要确保赏心悦目。
虽说有些细节没有起到叙事的作用,但幕后团队还是尽可能做到精益求精。
比如搭北大的红楼时,就按1:1.2的比例搭建,因为按1:1,拍摄上有难度。红楼的建筑我们也考察了十几次,它的房间都比较小,这是那个时代的特点,所以就稍微放大了比例。
再有就是一些陈设,包括灯罩很难找,只能让美道部门重新制作那种烤瓷的灯罩。
还有开关的材质。我们的开关全部是铜制的,北大红楼里就是真正的铜开关。
再有就是剧中出现的制服,帽子两边的铜扣不是合金制作的,帽檐确保仿真皮,而不是有机塑料。
就连北大教室礼堂里的藻井,是绿色纹底的。这个藻井在当年清朝的建筑形制上来说,与北大前身是松公府的设计颇为相似。
这些细节它并不承载叙事功能,但它时时刻刻存在于画内,可以相对准确地反映时代特征。历史氛围在于这些点点滴滴的实现。
关于人物:“不抽烟”的鲁迅,你见过吗?
这次跟于和伟老师算是第二次合作了,上次还是《大军师司马懿》。请他来演陈独秀,基于之前愉快的合作经历。
尽管曹操有太多争议性,但于和伟在驾驭角色时,还是做到了纯粹化的演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独秀的性格也有一种天马行空、恣肆汪洋的想象力,这种气质在声台形表几个基数方面,于和伟是我目前感受到的中青年演员中比较优秀的一位。
如何体现他的刚愎自用,还不能有所损伤,也不能让观众产生逆反心理,得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在创作之初就与于老师定下的原则。
当时让张桐老师来演李大钊先生时,就提供给他一个概念——塔。把大钊先生拍得像一座塔一样,所以我们经常会拍张桐的后背。仰拍后背,厚重的肩膀,凸显的也是大钊先生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概念。
塑造大钊先生,我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所以在剧中,他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情感表达。我恰恰以为这种朴素、自然、不粉饰,是我们所理解的大钊先生身上的特点。
关于“三顾茅庐”,历史记录是,蔡元培先生当时在中西旅社请陈独秀三次,但那天下没下雪则不得而知,只知道是冬天。于是我们就反用“程门立雪”为“陈门立雪”,用这么一个典故来表现蔡先生的拳拳之心,体现他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不拘一格的心境。
至于说三顾,则用了复沓的手法。三次复沓所形成的感觉,等到“蓬门今始为君开”,陈独秀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蔡先生一看心知肚明。他跨过门槛的时候,有一个升格镜头,手往天上一指被卷在半空中的门帘。我以为这就是士人之间的那种惺惺相惜。
这一次跟马少骅老师是第一次合作,也非常愉快,能感受到马老师身上优秀表演艺术家的特质。
他确定演蔡元培这个角色以后,第一时间自费跑到了绍兴蔡元培的故居,和工作人员聊天,去看蔡先生当年的生活环境,还现场给我打电话沟通。
他主动提出为蔡元培设计一个随身携带的包,这个包应该是磨损的。现在剧中看到的包不是皮包,用的是油纸伞的伞皮做的包,而且是专门做旧的,包括包角是专门磨的,连着改了三次。
我当时跟马老师沟通的时候,希望蔡元培是个脚不沾地的“老蜜蜂”,永远在路上。他老在奔波着,所以他的皮鞋有一个特写,即进屋以后,他脱下鞋把腿放在茶几上。那双鞋是专门让服装在鞋跟上抹的尘土。
马老师有戏曲演员的功底,也是戏曲世家,自小就耳濡目染,受到戏曲的浸染。剧中张勋复辟被驱逐,我们选取了绍剧这一介质来传达蔡先生欢快的情绪,而马老师则专门学习绍剧,剧中那段是他的原声。
辜鸿铭在文化的坚守上,有他的保守性、滞后性,但在爱国这个角度,他是坚定不移的。
我也看到他的一些资料,他只要在任何一个场合跟洋人去斗法,就倍儿来精神。他说,“跟洋人斗,我是祖宗。”足显他的爱憎分明。
毕彦君老师在整个创作期间经常与我聊角色,有一个词就讲到他去给蔡元培送“伴手礼”,那个名词叫嘉湖细点。真是民国初年在北京比较流行的南路点心。周作人还曾经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正好蔡元培是绍兴人,辜鸿铭此举也算投其所好。
包括剧中出现的希腊语,毕彦君老师找到了中央戏剧学院罗锦鳞先生(古希腊文学泰斗罗念生之子)的女儿,做发音上的纠正,逐字逐词地帮他把控音调和音节。
饰演胡适的演员朱贺日尧老师跟我是大学校友,虽说不同年级,但却师出同门。
我们当初定这个角色的时候,主要看中的是他身上带有文化人那种易感的一面。他的眼睛有那种文化人的清澈和睿智。
另外他跟我讲,他私下也会办读书会,经常做雅集,在一起聊天读书。当时他把这个信息告诉我的时候,我心中就一动。因为现在好多演员如何去陶冶情操的,我并不清楚,但以读书会作为手段的还是比较少见。
说到剧中的鲁迅,一句话概括:落寞背后是火一样的心。
我是鲁迅先生的粉丝,高中时自己把压岁钱拿出来买了套《鲁迅全集》。可是个大部头,到现在也是摆在我书柜里最明显的位置。
我跟饰演鲁迅的曹磊老师是第二次合作。他在《大军师司马懿》里演的郭嘉非常好。曹磊也做了好多功课,注意到许多细节,站在那时,他的肩膀总是一高一低。有文字记录,说鲁迅先生就是高低肩,原因可能是常年写作,手臂发力不均匀所致。
另外,鲁迅的手是烟黄的。剧中没有一个抽烟的镜头,可是谁都知道鲁迅是好烟者,所以《狂人日记》写出来的时候,我们有一个俯拍的镜头,慢慢拉起来的时候,烟灰缸充满了烟蒂。
鲁迅第一次出场的时候,他手里拿着拓片,再看细节,手是被烟熏过的,就是这些细节从侧面描摹出我们心中的鲁迅先生。
【采访/李星文 撰文/何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