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皓|闲谈沈乔生的新杂文——理想是一束光

(一)

沈乔生精神奋发,仿佛是永远在追赶着时代。时代潮流在网上,他就此开办了一个公众号《虚构与未来》。

《虚构与未来》越办越红火,许多人口口想传,我知道了便也拱进去,和他的粉丝们挤在一起看。一看却发现那个我熟悉的、为人随和、说话和风细雨的沈乔生,在网上却变得有些“耿耿于怀”了。认真、执着显出了他做人的底色,看法明确独到,绝不流俗。同时又觉得他的这个公众号,对未来的向往与期盼不少,虚构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多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比如《五类分子的子女》《知青返城后》《知青老了》《知青之后无知青》等,以及散文《台北寻故》《雪地上的故事》《与牛同车》等等,这些多由个人经历与感悟而引发的“新杂文”,一经入眼,就引起了我的共鸣,因为我的经历与沈乔生相似的地方很多。

有人把乔生写的文章称作新杂文,他本人也挺认同这种说法。那么,什么是新杂文呢?

我想了想,又和乔生讨论,大概是这样,因为是小说家,乔生的杂文有短小精美的故事,有灵珑剔透的细节,不少地方采用了描写的笔法,这就和传统的杂文不一样;同时又和小说家写的区别开来了,首先,所举的例子都是真人真事,非虚构的,其次小说家一般不明讲道理,看重的是意会,而乔生却直抒胸臆,以理性的精神作思考,用精辟、凝练的语言讲道理。

难怪了,乔生的新杂文拥有这么多读者,就为这个原因。他办公众号已经4年半了,除了登朋友们的文章之外,4年时间里他写了140多篇,其中30篇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夭折了。他对我说,还要写一些,不会多,努力写得精些,凑个200篇吧。

他的新杂文有几个基本主题,一个是知青主题,这是主要的,他的《知青返城后》描述了知青返城后的真实的生活境况,引起当年知青的强烈共鸣,获得了近200万的阅读。《一个知青的声音》力排众议,喊出了青春有悔的声音,获得100万以上的阅读。他的知青系列还有《我的知青兄弟姐妹》《知青老了》《知青50周年》《知青之后无知青》等,约有20多篇文章,大多数的阅读都是10万加。

另一个主题,属于反思一类。代表作是《五类分子的子女》,这篇文章如惊雷炸响,在海内外华人中引起广泛的反响。许多人流着泪水反复阅读,留言栏更换了几十次(每次100个),都无法把留言登完。有人以泣血的声音说,等了半个多世纪,终于等来这篇文章!此文前后做了多个版本,总阅读量在150万以上。

《上海的老资产》《台北寻故》《为了忘却的记忆》等,都是这方面的文章。

还有一个重要的主题,是关于战争与和平,关于当下的中美关系,代表作就是公众号的第一篇时评《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此文显示了乔生独特、理性、与众不同的思考,一刊登就引起巨大的反响,赢得很多学者的高度认可。有不少人说,它说出了我们心底的声音。

相应的文章有《中美两国人民不可能为敌》《不要让中美关系陷入无边的深渊》等。

除了上述三个主题,还有不少文章是针贬时事、讨论文化的,都相当精彩。

这些文章都是他退休后写的,照理说,这个年纪应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他却老当益壮,弄出这番动静,委实不简单。

有一家出版社的总编在网上看了乔生的文章,刚好上南京开会,乔生家住浦口,总编驱车前往,登门求书稿。另有出版社的编辑看了文章,鸿雁飞度,愿意为他出版新书。然而都因为相同原因,他的新杂文至今没有付梓。

上两年,乔生在海内外巡游,到多个城市作文学演讲。在南京建邺区新落成的图书开讲时,有四川的读者专程坐飞机赶来,还有湖北的也前来。在上海图书馆时更是盛况空前,会场有300个位子,没几天就报名满了,那天到现场的人远多于报名人数,山东、陕西的读者赶来了,苏州、连云港的也来了,临时搬来不少椅子,还是不够,有人只得坐在阶梯走道的地上。在西雅图演讲时,有个老人坐得很近,问了乔生几个问题,谈得十分融洽,会后一打听,他已经92岁了,独自开车来,独自开车回家。乔生听了十分感慨。

有人问乔生,你已经退休了,怎么又写起来了?劲头比以前还足。

他笑了,说,60 多岁了还想写,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不然的话,是断不会起这个念头的。

(二)

沈乔生好交际,兴趣宽泛,除了写作,他还好个书法,一手好字我家就有挂着的。2014年秋天,他在上海、南京举办了颇具规模个人书法展,引得广泛好评。他还喜欢斗蛐蛐,那年秋天他约我到夫子庙花鸟市场去买蛐蛐。一路走一路听乔生说蛐蛐,如何的选,怎么斗,怎么养,怎么给它们养老送终。又听他说,斗蛐蛐要有专门的盆,和人的拳击赛一样,蛐蛐也分等级,斗前是要用天平秤的。他说他今天约了一个小老板来,是虫友,蛐蛐一买到手,回去就可以斗。那天他说得我心驰神往,好像已经看见了虫儿的格斗。

在花鸟市场,沈乔生熟门熟路,卖蛐蛐的招呼不断,有个山东人把乔生拉到摊位前,一看几十盆,没一盆厉害的,乔生不买,那人就缠着,结果乔生还是买了不少头。我说你做冤大头了。乔生说,一到寒露,这些蛐蛐扔路边都没人要了。停停又说,这个山东人买过不少好的给他。再说,人家翻山越岭扒坟头的,容易吗?我一听就笑了,说,那他这回的虫子不好,怕是哪个坟头没扒对了?乔生一笑说,让人家赚点钱算了,千里迢迢地到南京来,不容易。

乔生的书法是有童子功的,8岁起就临池学颜真卿,在50岁的时候,他闭门谢客练书法,整整十年,其他的什么都不干,面壁十年图破壁。十年间,中国历代有名的行书楷书,他都临了,有的习了几十通、上百通。那时候他一人在家,早晨起来,随便弄点东西吃,就坐下来写了,一写就是六、七个小时,到晚上要睡,去给大门上险栓,不由笑了,一天过去还没有打开呢。

有时天暗下来,却没有开灯,屋里昏暗迷糊,恍然间,似有峨冠博带的颜真卿、怀素、苏东坡、米芾、董其昌飘然而至,和乔生置于一室之间,呈现灿烂之端倪。

与此同时,乔生写了中篇小说《书痴》,叙述的就是这种情景和情绪吧。

此刻,当我阅读《虚构与未来》的文章时,我总要把它与爱玩蛐蛐的乔生、面壁的乔生联系起来。大约多姿多彩,就是沈乔生了。

沈乔生和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同年出生,家庭出身都不好,同为老三届的初二毕业生,他在上海,我在南京;而后他支边,我插队。再后来就更简单了,同在一个单位的创作组供职,都把写小说当成了职业。

沈乔生近几年大变,读他在公众号上写的文章,给了我一种陌生的感觉。

沈乔生的父亲解放前就是在上海有点名气的资本家,抗战胜利后把资产从上海一直发展到了台湾。1950年回到大陆,恰好这时中国政权更迭。公私合营之后,他父亲是南京路上大小十七家商店的资方经理。所以那时的乔生锦衣玉食应该有的。

WG时沈乔生家受到了巨大冲击,从优偓的地位跌落了下来。他母亲也被人用铁链抽打脑袋,并被人劝诱自杀,这对乔生和他们的家庭,在精神上的折磨是难以想像的。乔生也遭到了红卫兵的鞭打。一天,有人扬言夜晚要来抄家,为了保护父母,沈乔生逼急了,也找来了一些同学好友,整夜守护,不惜一死……乔生把这一经历,写进了他成名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月亮圆了》,可见此经历对他,是多么的刻骨铭心。

他曾经对我说过,中国几本古典文学名著,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是《水浒》,他喜欢的不是宋江、晁盖,倒是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豹子头林冲,这就有点意思了。

想起去年,当湖北作家方方因为封城日记被人群殴时,沈乔生拍案而起,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他联系了南京、上海、海外十个作家,一起写文章,声援方方,捍卫创作自由,为作家群体挣了面子。

乔生在文章中激奋地写道:“当下这个时候,我们作为一个作家,应该也必须站出来,为方方申辩,为你发声!必须廓清那些缠在你身上的妖雾,你是清白的,正义的。我们以作家的理性和良知,以我们的智慧和才华,证明你是正义的一方,你的血管里流着的血是热烈、纯真的!

为方方申辩,就是为我们自己申辩!为你争取言论自由,创作自由,就是为我们自己争取言论自由、创作自由!”

文字掷地有声,一股侠义之气跃然纸上。

(三)

六八年沈乔生支边到了东北农场,我插队在离家百十里的句容。

在东北沈乔生接触到的社会最底层,但他发现的是善良。

《雪地上的故事》中那个老孙头,我每每读到心里就禁不住地颤抖。老孙头是刑满留场就业人员,乔生和他同赶一辆车,同处一间屋,为了和他划清界线,乔生时常和他怒目相向。这老孙头是因为贩一头牛而入狱的,他早晨为乔生烤好了馒头,还要哄他起床,苦活累活都不要乔生干。饿得难忍了,他总能为乔生掏出一块藏起的小饼干。乔生睡熟的时候,他就会抚摸着他的头说,“我要有儿子,也该有这么大了……”一个是在万里之外的上海滩上有个资本家父亲的乔生;而一个落在社会底层的劳改释放犯,却又在暗地里一厢情愿地把他当成了儿子。苦难中的乔生是幸福的,他从大上海一个跟头跌到了北大荒,却意外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其后在这农场,因为才能和发愤努力,乔生大体上得到了善待,他的家庭出身似乎对他影响不太大,这叫我极其的羡慕……

我在农村的遭遇,这里借便说两句。

在乡下我遇到了一个奇人,村子上的“老队长”。此人年近五十岁,那时毛主席说,知识青年插队,“要扎根农村一辈子”,这个“老队长”却认为,“怎么可能一辈子呢?你们的根在城里。”

那时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这个“老队长”却是说一句是一句。对于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娃娃,他先让我们住在农家,七个月后又搬到了牛棚,脱粒机上架上床板,再砌上只能放一口锅的土灶,这就算把我们三个知青的家给安顿了。而牛就系在外面的石桩上,隔壁就是豆腐房养猪的猪圈,一夜听猪叫到天亮,窗外是猪粪坑,天一亮他总安排人来捣粪坑,挑粪浇菜,搞得一屋子臭气熏天。

这个“老队长”是想用这类方法,把我们赶回城。五年中前前后后赶跑了五个,我是最后一个。我也想回城,但回城后就会遇到居委会主任“耿老太”,“耿老太”出身苦大仇深,解放前当过富人家的丫头,所以对我们家怎么看都不顺眼。我一回城,她就会来“关照”说,“都已经扎根农村了,怎么还扎在城里呢?”所以,我总想着东方不亮西方亮,在乡下表现好些,便能“挣扎”出个好些的前程。

一个要扎根农村,另一个却要把他轰回城。我与“老队长”之间其实是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场战争极不对称,一方是对手明确,目的明确,并且老谋深算;另一方却懵懵懂懂,心智未开,竟不知道对手是谁?还以为种种困苦,是贫下中农对自已的考验呢!

十年后江苏的知青就全都调进城了,历史用事实证明,这个“老队长”的确见识不凡。此人是个农民政治家,只要气候合适,成了是朱元璋,败了便是李自成。

我在“老队长”手里也不是完败,他磨砺了我。

但此人像个幽灵,多年来一直都在我内心深处游荡。

乔生直面人生的作品,让我正视着他,终将他的那件冠冕堂皇的外衣脱了下来。

(四)

前些年,沈乔生和我说他去了趟台北,到他家从前在台北的房子周围看了看。

当时我心里一惊,后来一想好笑,心想,反正是在台湾,你尽管向国民党或者民进党去反攻倒算好了。

后来看到了他写的《台北寻故》,就跟着伤感了一回。

现在写穿越的文章多了,但能真真做到穿越的,获得了穿越真情实感的,好像不多。沈乔生算是真正的穿越了。第一,台北他家的老房子老店面还在,“要想看旧时灯红酒绿的老上海,你只要站到台北的成都路上就行了。”第二,较真地说,台北那地界还等于是处在“原先”的状态。沈乔生朝台北成都路上一站,那一刻时光就倒流回去了,他从我们新中国一步跨到了1949年前。因为他不是一般泛泛而言的看客,他父母曾经生活在那里,他家有旧产丢在那里的,他们家的轨迹与记忆,都曾遗落在了那里。沈乔生直面他的老家,那幢他出生前他父母住的楼,面其门,却不得开门而入,想想这情景就震憾,伤感如滚滚江河奔涌而来,那是必然的……

这处房产早已被他父亲离台时的托管人侵夺了。沈乔生初衷不过是出于好奇,过来看看,却谁知竟完成了一次心理上和现实中的穿越……

所以我羡慕沈乔生,在面对老宅的挥泪。还羡慕沈乔生为了这感慨万千,发泄般地在台北成都路上狂买了许多衣服……

(五)

在沈乔生的新杂文中,以知青为议题篇章最多,沈乔生是个重感情的人,他珍惜知青们共同走过的路。

我无端地想到,宋徽宗当年的一首诗,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南天无雁飞。”

沈乔生当年所在的农场,大约和北宋徽钦二宗所处的地界相去不远了吧?北宋的那两个皇帝堕落了,就一个劲儿地生孩子。还把生存与心理环境的凄惨与绝望,轻飘飘地写到了一个至境。

沈乔生差不多也是从优越中跌落了下来,家山回望,差不多还要远,一万里也不止了。沈乔生他没有自甘认命,我从他的那些写知青的文中知晓,夜不成寐时,他坐来打手电看书,拿笔写点构划点什么。或者拱在大通铺上,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构想着未来。

再回到公众号的名字,乔生告诉我,因为当时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图们江一边》,因涉敏感,除了发表在纽约,无处可发,所以就办了《虚构与未来》,自己发。因为是小说,所以叫虚构,后来改辙写杂文,就一步步走向现实,也不想改过来。

话虽这么说,我却觉得,虚构是个微妙的词,虚构可以说成是想法,升华一点也可以说成是理想的。《虚构与未来》,理想与未来,这其中并无鸿沟。

理想有大有小,但它始终是一束光,照耀在我们的前头。

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知青下放运动,随着一代知青的逐渐消失,就要成为历史了。一段共同经历,使沈乔生与上千万知青联系在了一起,并都关注着了分手后各自的未来。

沈乔生的《虚构与未来》,虚构不虚,它切切实实架起了知青们相互往来沟通的桥梁。

这桥梁一如沈乔生其人,是五彩缤纷的……

二〇二一年三月六日星期六下午6时5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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