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恶之花》的精神追求与艺术自觉,及对中国诗之影响

波德莱尔

在西方诗坛,波德莱尔(1821 -1867)绝对是划时代的诗人。

艾略特称其是“所有诗人的楷模”,兰波认为他是“慧眼者”、“诗人之王”,芥川龙之介甚至声称:“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如此大咖,应该著作等身吧?然而,波氏一生著述并不多,诗集只有《恶之花》,还有一本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以及死后出版的两本评论集《美学珍玩》和《浪漫派的艺术》,仅此而已。

特别是《恶之花》,简直就像古龙武侠里的“灵犀一指”、“小李飞刀”,一招而独步天下。

为何?我们现在就以《恶之花》为例,看看波德莱尔的 “独门绝技”。

恶之花

1

《恶之花》出版于1857年,共收录六组、100多首诗歌。

它的面世,标志着象征主义的兴起和现代派文学的正式出现。这是一本有逻辑、有结构、有头有尾、浑然一体的书,被誉为“过渡时期绽放的一丛奇异之花”。

要想透彻理解《恶之花》的意义,我们先要明白现代性的概念。

这正是波德莱尔自己提出的。他在1859年写道:那是一种这样的能力,在大城市的荒漠之中,不仅可以看到人类的堕落,也能嗅到至今未曾发现的、充满神秘的美。

这种理论本身并没问题,问题是如何去实现这种能力?

《恶之花》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途径。这条途径所通向的,是对现实的庸常保持尽可能大的距离,也即通向一种神秘性的区域。

与我们通常认知迥异的是,这种途径并非散漫、杂乱无章的,恰恰相反,波德莱尔正是通过严格的精神追求和严谨的艺术自觉,来走完这一路途的。

关于波德莱尔现代诗歌理论的著述已经很多,我不再赘述。接下来,我要与诸君探讨的是,波德莱尔严格的精神追求和严谨的艺术自觉,这恰恰是当下中国诗人们最缺乏的。

波氏严格的精神追求表现在——

1、他对现代诗歌理论的遵循几乎达到了极致。

正如我之前的文章所述(参见《西方现代诗歌的反常性刍议,兼谈其对当下诗歌创作的启示》),《恶之花》出版之前,关于现代诗歌创作理论的萌芽,已先后在卢梭、狄德罗和诺瓦利斯、爱伦坡等人身上显现,波德莱尔则是这种理论的集大成者,并将其在《恶之花》中给予最大忠诚度的贯彻执行。

去个人化、反常性、语言的魔力、割断、强制性幻想……太多的新生理论如雨后春笋,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同时代的诗人,大多在某一理论上有所建树。唯独波德莱尔,在几乎所有的理论上都有所突破,并付诸实践。如果没有严格的精神追求,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们再看波德莱尔独创的“审丑美学”,即以丑为美,在丑恶中发现异样的美。为了实践这个理论,波德莱尔不惜诗集被禁、自己坐牢,仍不改其志,并最终引领人类的诗歌创作与古典浪漫主义决裂,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时代。

2、他审慎地选择创作主题,并毕其一生为之奋斗。

如前所述,波德莱尔这样一位世界级的诗人,留给世人的就只有《恶之花》这一本诗集。而我们所看到的《恶之花》初版于1857年,实际上从1840年,波德莱尔已开始诗集的创作,即便在出版之后,也在不断地修改、增添、完善。直到他去世,《恶之花》仍在不断修订之中,波德莱尔宁愿对自己早年的谋划不停地加以改进,而不愿再写一首新诗。

这不正是他严格精神追求的明证吗?

《恶之花》全书贯穿着作者的一个创作主题,就是“在丑恶中发现美”,这个主题借助诗人艺术追求的不同时段,而形成一个有机的体系。

除《恶之花》外,无论是散文、日记甚至包括一些书信、艺术评论,这个创作主题从来没有缺席。波德莱尔毕其一生,都在为这个主题而奋斗,从未再开辟新的创作主题。

3、纯净、极致而空洞的理想追求。

既然是理想追求,为何有说是空洞的呢?这是因为,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通过对创作主题的集中,实现了不陷入“心灵的沉醉”的意图。

诗集中,波德莱尔最大限度地抛弃了个人的情感因素,里面有绝望、麻木、跃入非现实的高烧般的激越、对死亡的渴求、病态的刺激游戏,但这些消极的情感并非随意为之,也绝非波德莱尔自身情感的再现,而是为了构建一种纯净的、极致的理想状态,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精心布局、小心翼翼地呈现的。

在这种理想状态下,精神最大限度地远离现实社会,现实向上发展,精神就向下堕落,反之,现实令人沮丧,精神就向上飞升。这样的理想状态根植于现实的苦痛基础上,即现实生活是痛苦的根源,俗话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那么人们就要学会与现实保持距离。这样,无论是在深渊,或者在高空,当他旁观现实时,内心就会获得安宁,他就是幸福的。

这种幸福不能建立在任何物质之上,因此也是空洞、虚无的。

表演者演绎《恶之花》

2

我们再来看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表现出来的艺术自觉,体现在两个方面——

1、《恶之花》整体所表现出来的独特的建筑美学。

在波德莱尔之前,古典诗人的诗集大多是某一时期创作诗歌的单纯汇聚,在编排上的随意性,往往体现了诗人们灵感的偶然性。

但与这些古典诗人不同,波德莱尔把《恶之花》当做一个精巧、恢弘的建筑来打造。他甚至早在1945年就已经设计好了《恶之花》的整体框架,当诗集1857年出版后,他又不停地在此框架内“添砖加瓦”,从而使其臻至完美。

波德莱尔在通信中谈到《恶之花》的构思。他说,在第一版里,甚至连数字布局的旧有惯例都得到了严格的遵循。初版的《恶之花》包含5组诗,共100首。在后来的修订中,波德莱尔放弃了数字的规整,而以结构的严谨和完整为首要规则,从而变成了如今的结构。

整体上看,《恶之花》描写了一种理想状态斗争、失败、探索、反抗、解脱的全过程,具体即——在同现实的搏斗中失败,逃进大城市的外部世界探索,也失败,转身进入艺术殿堂求索,即便在这里也得不到安宁,只好向上帝反抗,在死亡中以求得解脱和安宁。

《恶之花》分为6个部分,就像一栋六层建筑一般,被诗人精心地进行了安排——

开篇诗《致读者》相当于序言,波德莱尔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写作的初衷——

愚蠢、谬误、罪孽、吝啬

它们占据我们的灵魂,折磨我们的肉体,

就像乞丐喂养自己身上的虱子,

我们竟然抚育我们可爱的悔恨。

……

这就是“厌倦”——它不由自主涌满泪水,

吸着水烟,梦想着断头台。

读者,你认识它,这不好对付的怪物,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我的同类!

在这首短诗中,波德莱尔集中地呈现了自己的创作理论——以丑为美、对庸社会的批判、反常性以及与读者的远离,并开明宗义地点出了诗集的主旨——就是要和丑恶做抗争,并在其中发现人性的光辉、发现美,进而需求精神上的安宁。

怎么做到呢?请看——

开篇诗之后,第一组诗《忧郁和理想》,就体现了精神求索中腾跃与坠落之间的反差,接下来的一组《巴黎风貌》,则展现了逃入大城市的外部世界中的尝试,第三组诗《酒》表现出的是,尝试进入艺术天堂的突破之举。

然而,这个天堂也没有带来安宁,所以随后是对摧毁者的全然着迷,这是第四组诗的内容,正如诗集总标题所示的《恶之花》。这一切的后果就是第五组诗《叛逆》中对上帝的嘲讽式叛乱。在经历了苦难之后,在阅尽丑恶之后,死亡是唯一的归宿,只有在死亡之中,才能得到安宁。于是,死亡是一切的终结,但也是新的开始。

所以,这部诗集就在最后一组——第六组诗歌《死亡》中结束了。

整部诗集又以一首题为《旅行》的长诗作结,不仅概括了诗人一生的求索,更预示着新的开始,正在死亡之中酝酿。

我们可以看到,《恶之花》的结构是经过诗人精心编排的,这种结构勾画了一个自上而下的曲线,结局是最深的哪一点,它叫深渊。因为只有在深渊中才有希望,见到“新生的力量”。但何为新生的力量,作品到此戛然而止,缄默无言,只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去领悟。

高翔远举

2、《恶之花》单组诗、单篇诗内在的逻辑性与秩序性。

不单单是整部诗集的结构,即便是在单组诗内部,《恶之花》也遵循着一种动荡式的秩序结构。比如第一组诗《忧郁与理想》共包含了80多首诗,先从《祝福》、《高翔远举》写起,是一种激扬向上的情调,好似初生的婴儿,然后开始展现世间的丑恶,《厄运》、《恶僧》、《唐璜下地狱》、《傲慢的惩罚》、《腐尸》、《吸血鬼》……

于是,产生了对现实的背离,有了《美》、《理想》,然而丑恶并未随着理想而消失,相反仍在变本加厉的继续,《伏魔人》、《决斗》、《毒》、《猫》,越来越多的丑恶,开始产生了《忧郁》、《阴郁的天空》、《恐怖的感应》、《自我折磨者》,最后导致《无可救赎》。但就在看似暗无天日的忧郁里,诗人通过《时钟》向时间致敬,为精神的求索留下了一个出口……

值得注意的是,在单组诗的内部,波德莱尔并没有按照线性结构来编排,而是根据灵魂的运动来构造了一种非线性的、往复式的结构,也就是说:忧郁与理想与相互交融的。

再比如在第三组诗《酒》中,开篇《酒魂》提纲挈领,点明了精神的求索在艺术天堂里的尝试,捡破烂的人有了酒就能摇身变成勇者,敢于吐露胸中的郁闷,这象征着艺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一种救赎。接下来,诗人分别以《醉酒的拾荒人》、《谋杀者之酒》、《孤独者之酒》、《情侣的酒》等,从不同角度阐述精神追求在艺术天堂里的探索、碰壁、失败和堕落,并最终将其引向第四组诗对摧毁者的全然着迷。

即便在单篇诗歌内部,波德莱尔也小心翼翼地构建着自己的诗歌结构。比如诗歌《高翔远举》放在第一组诗的第二篇,全诗如下——

飞过池塘,飞过峡谷,飞过高山,

飞过森林,飞过云霞,飞过大海,

飞到太阳之外,飞到九霄之外,

越过了群星灿烂的天宇边缘。

我的精神,你活动轻灵矫健,

仿佛弄潮儿在浪里荡魄销魂,

你在深邃浩瀚中快乐地耕耘,

怀著无法言说的雄健的快感。

远远地飞离那致病的腐恶,

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涤荡,

就像啜饮纯洁神圣的酒浆

啜饮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在厌倦和巨大的忧伤的后面,

它们充塞著雾霭沉沉的生存,

幸福的是那个羽翼坚强的人,

他能够飞向明亮安详的田园。

他的思想就像那百灵鸟一般,

在清晨自由自在地冲向苍穹,

——翱翔在生活之上,轻易地听懂

花儿以及无声的万物的语言。(郭宏安译)

前三个诗节,诗人是以自己的精神为诉说对象,他要求精神上升,飞越水塘、峡谷、山峰、森林、云朵、海洋、太阳、天穹和群星,进入一个彼岸的火的地狱,那里是清除了尘世瘴气的。然后,诉述突然中止了。随之出现的是一种普遍性质的表述:谁如果能够做到这些,并在这样的高空学会理解“花儿和无声万物的语言”,他就是幸福的。

诗人为何要让精神不断飞升呢?这源于柏拉图和基督教秘教的一种常见模式。按照这个模式,精神升入一个超验世界,这个世界改变了它,当它回望时,就会透过尘世万物的外壳,识别其真实的本质。这个模式被称为耶稣升天或者高举,而后者正是这首诗的题目。

按照基督教神学的教义,最高一层天是真正的超验世界,是净火天,波德莱尔称之为“清澈之火”。基督教秘教习惯将上升分为九层,意为九重天,每一层的内容是可以调换的,而在《高翔远举》中,波德莱尔在第一诗节,让精神飞升的也恰恰是九个区域。

这就是波德莱尔在诗歌中的精细构建,也从一个层面展现了他严谨的艺术自觉。

蒲松龄

3

正因为波德莱尔的这种精神追求和艺术自觉,让《恶之花》迅速在世界范围内产生颠覆性的影响,这自然也包括了中国的现代诗人。

如果抛开精神追求和意识形态问题,仅从创作态度和艺术自觉上讲,则波德莱尔的创作理念与中国古代文人的创作理念是遥相呼应的。

比如我国的四大名著,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几乎把自己的一生才华都倾注在了一本著作之上。特别是曹雪芹,在《红楼梦》成稿之后,他又耗费了大半生的精力,用在修改、点评、完善之上,可以说一部《红楼梦》就是曹雪芹一生的写照。

在中国古代的文人创作中,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最有名的当属蒲松龄写《聊斋志异》。

蒲松龄(1640-1715)是中国古代落魄文人的集中体现。

这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不幸出生于明末清初的战乱之中,更不幸的是,他出生时家道中落,虽然在19岁时应童子试,连考三个第一,名震一时,可惜在后来的应试中屡屡不第,一直到71岁时才后补为岁贡生(指各地生员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升入国子监读书)。

在中国古代,除极特殊情况外,科举是文人们实现人生理想唯一的途径。可想而知,蒲松龄到71岁才成为岁贡生,他的理想早已断送在严酷的科举制度之下。

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蒲松龄的代表作《聊斋志异》已结集,并由名士高珩为之作序。其时,蒲松龄刚刚39岁。在他76年的一生中,这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年代。

然而,此后的蒲松龄拒绝再写其他任何作品,他醉心于自己的《聊斋志异》,毕其余生为之增补、修订。而据说,他开始写《聊斋志异》则要从22岁算起,一直到他逝世,前后经历了50多年的锤炼,使得这部描写鬼怪故事的另类著作臻至完美。

《聊斋志异》全书共由491篇短篇小说组成,题材十分广泛,内容极其丰富,多数作品通过谈孤说鬼的手法,对当时社会的腐败、黑暗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封建统治的腐败和昏庸。

和《恶之花》一样,《聊斋志异》是一个规模恢弘的建筑。它不如四大名著那样的长篇巨制,自然在传播性就稍差一些,但丝毫不影响其深刻性和影响力。

和波德莱尔一样,蒲松龄也因为“离经叛道”被世俗误解过,甚至还为此坐过牢,但这也丝毫不影响他的作品,在千百年后仍放射着灼灼光辉。

艾青

回到现代,波德莱尔的诗歌创作为中国现代诗人,提供了很好的学习范本。

第一位将波德莱尔诗歌思想运用在自己诗歌创作上的,当属李金发。这位出生在广东梅县的寒门学子,1920年代开始写诗,自称“是受波德莱尔和魏尔伦”的影响而作诗。1923年,他在柏林时,把诗稿寄回国内发表,并很快出版《微雨》、《为幸福而歌》、《食客与凶年》三本诗集,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和旗手。

随后,以邵洵美为代表的狮吼派诗人成为上海滩新贵。他们在思想行为上标新立异,是1930年代文坛上的另类。“崇尚新奇,爱好怪诞,推崇表扬丑陋、恶毒、腐朽、阴暗;贬低光明、荣华,反对世俗的富丽堂皇,申斥高官厚禄大人老爷。”作为狮吼派的重要成员,章克标的这种言论表明,追随波德莱尔追求以丑恶为美不仅是他自己的诗学思想,而且是狮吼派诗人的创作追求。

艾青早年写过一首诗《芦笛》:“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波德莱尔和兰波的欧罗巴”,可见他是极为欣赏波德莱尔的。实际上,波氏的《恶之花》对艾青的诗歌创作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1、以丑入诗。艾青通过对丑恶的展现,揭示了深刻的社会现实。比如《人皮》中:“倒悬者一张破烂的人皮/涂满了血污的人皮”,对日军的残暴罪行发出了强有力的控诉;2、对忧郁美的追求。艾青常常在诗中变现出忧郁的气质,但与波氏不同,艾青心中怀有明确的社会理想,而不是最终归结到死亡的赞美;3、都市诗歌。像波德莱尔写巴黎一样,艾青也写下了大量中国黄土地上的丑恶,他也从马赛写到维也纳、从纽约写到旧金山,从巴黎写到慕尼黑,艾青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波德莱尔有相似之处。

其他的中国现代诗人,比如闻一多、徐志摩、石民、于赓虞、姚蓬子、王道乾、陈敬容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波德莱尔的影响,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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