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几与研几

《系辞》十分强调卦爻象辞之道德意涵,人若欲提升德性,必先对此有所了解、研究。《系辞上》云:

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观象”指观卦爻象之秩序与变化,“玩辞”指玩味、琢磨利用占筮所得之卦爻辞。君子因为能够做到观象玩辞,故能吉人天相。

君子除借助于观察卦爻之序使身心得安外,若在乱世,更须有明辨是非之精神炼。《系辞上》云:

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

君子以卦爻序安定身心,并能乐于赏玩爻辞。在此仅言爻辞而不提卦辞,是因为卦与爻相比,相对好把握些。爻辞取象较复杂,不反覆思索玩味,无法真正理解。

《朱子语类》记载:

(伯丰)又问“所乐而玩者,爻之辞”。(朱熹)曰:“横渠谓:‘每读每有益,所以可乐。’盖有契于心,则自然乐。”

朱熹以为君子能“乐而玩”之主因在于“有契于心,则自然乐”。快乐分两种,一种是耳目感官之乐,一种是合契本心之乐。其中“每读每有益”显示出对爻辞之反复研读而能不断受益,能使人明白理义,产生合契本心之乐。之所以反复研读爻辞能使人明白理义,是因为爻辞中常显示吉凶与行为之关连。如《易经》中记载:

初六,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他吉。(比卦)

初九,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颐卦)

初六是比卦之初始,与人初交往,须有诚信,则不但可以无咎,还可以得到意外之好处。颐卦初九阳爻上应于六四阴爻,比喻人本能如灵龟般不思自养,却贪求别人口中之食物,故招致凶祸。君子借助于玩味比卦初六、颐卦初九爻辞之义,习得待人处世要有诚信、切莫“舍己之长,慕人之短”的道理。

透过观象玩辞,得以对《易经》六十四卦这一符号及文字系统作一整体、基本而清楚之理解。而无论是卦象或爻辞,所代表的都是“征兆”之揭示,将其熟读后,就能自我察觉征兆,而渐脱离对卜筮之依赖,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而预兆或征兆,在《易经》中是十分重要之概念,《系辞》中称其为“几”,《系辞上》将其定义为:

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

故“几”是从无到有之瞬间,从有到无之刹那,是事物细微之变化,是吉凶之预先显示。如坤卦初六爻辞云:“履霜,坚冰至。”踩到了秋霜,就能预知冬之坚冰即将到来。冬之坚冰乃已发展成熟之物,而秋霜就是征兆。

至于征兆之作用,《系辞下》云:

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

在借助于占筮求得卦爻辞后,则可依其指示推断未来之事,“微显阐幽”即指卦爻辞显示出事物之征兆。征兆又可分为两种,一是外在的,如秋霜等;另一是内在的,指人的念头,其虽可能极其微小,但却十分重要,甚至能成为行为之指引。

根据“几”的这两种意涵,可发现《系辞》中有关于“几”的修养工夫,可分为“知几”和“研几”两种工夫。其中“知几”为基本工夫,针对于心念与事兆;“研几”则为进阶工夫,主要讨论圣人对事物征兆之感应。

“知几”即指能察觉征兆,这必须要有一颗谨慎戒惧的心,因为征兆细微难查,若不保持警觉则很容易将其忽视。《系辞下》云:

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

上交、下交所指为何?在《易传》中并未确指,但“上下交”合言之语,见于《否·彖》与《泰·彖》:

《否·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

《泰·彖》曰:“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可见,“上下”乃针对于社会地位,上位者通常指王公贵族,而下位者通常指平民百姓。至于为何特别强调君子与上下位者交往要“不谄”、“不渎”,《朱子语类》中(朱熹)有言:

盖上交贵于恭,恭则便近于谄;下交贵和易,和则便近于渎。

“谄”与“恭”、“渎”与“和”往往在于一念之差,“知几”之工夫就是在于心有“谄”、“渎”之念时立即化解成“恭”、“和”之念,此乃“知几”工夫从心而作。

而就事物而言,“知几”则指能明察征兆并把握时机,以求趋吉避凶、建功立业。在此,“几”除了表示征兆之外,亦有时机之意味。“时”与“几”是难以截然二分的,因为特定之征兆往往是在特定之时空出现,一旦错过可能就难再发生,故“知几”中也包含着“知时”。《系辞下》曰:

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

“见几而作”指君子在见到征兆时就能及时行动,“不俟终日”形容君子行动之迅速。“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乃是《易经》豫卦六二之爻辞,《系辞》解“介于石”为“介如石”,形容德行稳固,坚贞不移。《豫·象》则曰:“不终日,贞吉,以中正也。”就卦象而言,六二阴爻居柔位,在下卦之中,可以居中得正;就道德观点而言,德行稳固、节操坚贞之人,必能守中正之道。也因为他能守中正之道,心中对是非有正确之定见,故一旦发觉征兆,即可马上判断吉凶之趋势并果断地采取行动。

若要使德业更加圆熟,则对于征兆不单只能做到“知几”之察觉工夫,更要做到“研几”之感应工夫。《系辞上》云: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极深而研几”指圣人借助于《易》探索宇宙深奥与变化微妙之道理,“研几”是指研究囊括心念与事兆的宇宙之道。虽然征兆是极微小之变动,但在这些变动中依然有常道可行。君子仅能察觉征兆以应变,圣人则又更进一步,能推求这些征兆背后之道理。从引文中可看出,宇宙之道具有“深”、“几”、“神”等特性,故圣人须以戒慎之态度去察觉,故《系辞上》提出圣人“洗心”、“斋戒”之说:

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其孰能与此哉?古之聪明叡知,神武而不杀者夫?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齐戒,以神明其德夫。

圣人以蓍之德、卦之德及六爻之义洗心,以求洁净去欲,《庄子·山木》中所谓“洒心去欲”是也。圣人以《易》道洗心,使心中浑然《易》理,故能“退藏于密”。

(北宋)程颐在其《二程集》中有言:

“退藏于密”,密是用之源,圣人之妙处。

点明“密”是应付诸用之源头,故“密”可指隐藏于万物日用之天道。而程子云“密”是“圣人之妙处”,乃是因圣人可“退藏于密”。圣人借助于“洗心”以“退藏于密”,即指圣人涤除世间欲望之干扰,退回本心而与天道合一。当圣人之心与天道合一时,就能通彻万事征兆之理,当有征兆出现时就能随感随应,无往不合。朱熹在其《周易本义》中道:

圣人体具三者之德,而无一尘之累。无事,则其心寂然,人莫能窥;有事,则神知之用,随感而应,所谓无卜筮而知吉凶也。

圣人以《易》道洗心,使心中具有蓍之德、卦之德及六爻之义此三德,则亦能通天地之神明,感吉凶之几。所以圣人不用透过卜筮而知吉凶,是因圣人似《易》故不必依赖于《易》。

牟宗三先生曾道:

自“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言,要之,类而通之,其义一也。要皆极深研几,直凑事物之理,洞开生化之源者也。亦皆提醒人之德性之真生命而直证宇宙之真生命者也。

牟先生以“洗心退藏于密”为“研几”,而以“研几”指“直凑事物之理,洞开生化之源者也”;其以天道为“生化之源”,乃视天道为一切事物之源头,一切事物的源头只是个“几”,“天下之事亦只是最初之一几动耳”。故当圣人与天道合一之时,就能感应万事之“几”。

“研几”之境界要高于“知几”,“知几”还须用心去判断、察觉征兆,尚处于“有为”志境界;“研几”则是已与道合流,感应征兆而不费力,已至“无为而无不为”。故从知几到研几,正是人智慧增长之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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