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连臷三)
阶级教育和阶级斗爭
除了以组织行政手段,确保广大贫下中农的社会地位和待遇外,在政治教育和思想宣传方面,也充满了浓厚的阶级立场意识,提醒人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珍惜来之不易的社会地位和美好生活。一种普遍的常见的形式,是“忆苦思甜”。
当时有一首流行至今的歌,叫做《天上布满星》,开头是这样几句的: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穿人的血泪仇
……
忆苦思甜大会,我们村也开过几次,以生产大队为单位。记得在学校门前的小广场上,人们带着小马扎小杌登汇聚而来,学生们也都停了课参加。印像中并不是那么隆重和严肃,大人孩子们吵吵闹闹地说笑着,倒像是来看一场快开场的演出。在大会上忆苦的总是那么三、四个人,有一个是贫协主任,五十岁左右,两腮塌陷着,满嘴的牙齿都快掉完了,说起话来,使劲点晃着头,一句一顿,加强着语气。他先是几句开场白,会场静下来后,再进入正题,说他自己遭受的苦难。但总说不出许多来,往往就是那么几句:“俺妈妈、那时候、带着俺弟兄俩、要饭,吃得那个苦……”到这,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老婆就在下面喊:“快下来吧!别丢那个人啦,下来吧!……”他就势摆摆手,像是抹一下眼泪的样子,回到后台屋子里去了。
他老婆是个厉害角色,尖下巴,薄嘴唇,快人快语,说起话来干嘣脆,队上干活的妇女凑一起,没人能说过她。她家什么成分不知道,看样子是旧社会没受过多大罪,所以对老伴的过去也不能感同身受。
在大会上忆苦的主要角色是一对孤儿,这可是两棵真正的苦苗子,解放前父母就都去世了。我记事的时候,这兄弟俩都才十五六岁,给生产队放牛放猪,应该说是新社会生产队把他们拉扯大的。诉苦时,一般是弟弟上台说。哥哥嘴拙,弟弟能说。弟弟上台后,先给大家鞠一躬,说几句感谢父老乡亲对他兄弟俩多年关照的话,然后进入正题。说他的父母在他兄弟俩五六岁时就去世了,他和哥哥成了流浪儿。说大冬天的没鞋子穿,脚冻得生痛,见人家牛棚里的牛拉了粪,忙把脚踩进牛糞里暖和一下。说他哥哥带他去讨饭,地主家的狗见哥哥个儿大,就朝他扑过来,一口咬在他腿上……说到此处,往往声泪俱下,挽起裤腿,露出腿上的伤疤给大家看。台下的人们也被感染了,一片唏嘘声 。这时主持会议的贫协主任便不失时机地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一一牢记血泪仇!”,下面社员们也一齐跟着喊: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一一”
……
忆苦报告听完后,最后的节目是吃“忆苦饭”,人们很快从会场上悲切的情绪里摆脱出来,会场上又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有几个人从屋子里抬出了几大蒲篓黑菜团子,开始分,一边分一边喊:“不准扔啊,不好吃也得吃!”人们围上去,有拿到的,有看看就走了的。这种忆苦饭我吃过一次,里面好像掺了不少地瓜面,不算太难吃。
对孩子们的教育,也保持着这种浓浓的阶级意识,使我们从少就具备了一定的阶级觉悟和阶级斗争意识。记得在小学语文课本上,就有不少这方面的内容,具有代表性的是《公社送我上学堂》、《半夜鸡叫》和《小年英雄刘文学》等课文。《上学堂》基本成了当时的儿歌:“爷爷七岁去要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公社送我上学堂”。《半夜鸡叫》的故事,大多数人也是耳熟能详,一直到近年来,网络上也是爭议不断。《小年英雄刘文学》,是写四川一个叫刘文学的小学生,捉住了一个夜间偷摘生产队辣椒的地主分子,与之搏斗被害的故事。这个是真人真事,刘文学被当地政府追认为“模范小先队员”,后被民政部追认为“革命烈士”,一时成为全国小年学习的榜样。记得有一年过“六一”,老师还将这个故事编成小节目,安排几个同学排练了一下,参加全公社儿童汇演,获得了二等奖。
上体育课时,也没有太多的体育器械操练,老师会经常安排我们玩一个“捉特务”的游戏,将小学生们整好队形,开始布置任务:“同学们,接到上级可靠情报,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匪帮,又向我们大陆派遣了一批特务搞破坏,就潜藏在学校后面的河滩里,上级命令我们,去把这些特务找出来,捉回来!开始行动!”
于是大家一哄而散,跑到后面河滩上,在一些显眼的、大块的石块下翻啊找啊……一节体育课下来,那些提前安排人压在石块下,写着“特务”、“特务连长”、“特务发报机”等字样的纸条,就被全部找回来了,于是战斗大获全胜,那些捉特务多的同学,会得到老师一颗红五角星的奖励。
在这样的大环境影响熏陶下,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也就形成了一种自然的“阶级斗爭”情结,有时会做出一些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和小伙伴到东山上拾草,竟把远处山洼里一个割草的老汉,当成可疑的特务分子,并跑去山下军营里喊来了两个解放军,盘问了一下,原来是附近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割些高桔山草修补牛棚,因他背了个我们北方很少见的木背搭,从远处看像一个发报机的样子,所以被我们怀疑成特务一一这个也是自己经历的真实事,我在“悟空问答”的一篇文章里详细记述过。
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阶级斗爭的残酷性,是上高小一年级时参观过一次阶级教育展览馆。里面有本县一户大地主借租和收租的双层斗,有地主还乡团折磨残害革命烈士的刑具和图片,更触目惊心的是一个前面立着纪念碑的大土堆照片,这是我们县一个叫姜山村的一个纪念点,大土堆下原是一口深井,里面被地主还乡团残害活埋着七十多个革命干部和群众……
时隔离五十多年后,我回忆记述这段历史时,思前想后,上下求索,更加坚定了多年的信仰,这就是世界大同,众生平等。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减少和避免那些残酷血腥的爭斗,天地阴阳平衡,人间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