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瘦燕丨针刺补泻手法的探讨
针刺补泻手法在历代文献中记载较多,最近,针灸界对此问题展开了讨论。兹就个人学习所得,结合临床体会作一初步探讨。
(一)针刺补泻手法的发展
《灵枢》和《素问》以很大篇幅讨论了针刺手法,尤以《灵枢》为最,《官针》篇中有“九刺”、“十二刺”及“五刺”等刺法。至于补泻的法则则散见于《灵枢》、《素问》各篇之中,主要的有《灵枢·九针十二原》篇中的“徐疾补泻”,《终始》篇中的“迎随补泻”,《素问·离合真邪论》中的“呼吸补泻”;《刺志论》中的“开合补泻”;《灵枢·卫气行》篇及《素问·针解篇》中的“候时补泻”等等,并指出针刺必须分为补虚、泻实二类,给后世针刺补泻手法奠定了基础。
其后,《难经》也具体讨论了针刺手法,《六十九难》中提出的“子母补泻”及《七十五难》中提出的“泻南补北”,是以五行生克进行配穴来施行补泻的,属于配穴法的范畴;《七十二难》中提到了“阴阳”、“营卫”与补泻的关系;《七十八难》中阐述了“提插补泻”及“捻转补泻”,是刺法补泻的基本原则。
晋唐至宋,针灸学术基本是一脉相承,以总结《内经》、《难经》之说为主。金元以后,针灸学术有了很大发展,补泻手法由简到繁,从单式操作发展为综合运用。兹举其中具有代表性的针灸名家有关刺法理论的特点,择要介绍如下:
金·何若愚著《流注指微论》及《流注指微赋》,提倡子午流注配穴法,将《素问·针解篇》中“补泻之时者,与气开阖相会”的原则应用于临床;以《河图》生成数配合经脉五行的属性,将迎随补泻针刺的深浅规定为“补生泻成,不过一寸”,并按“一呼一吸,气行六寸”的学说,结合经脉长度,创造了“接气通经法”。其用针“初入主速,进出主缓”,为后世“快刺速进”进针法的原始。
元·窦汉卿《针经指南》中的《标幽赋》,颇为后世推重,其刺法特点主要继承和发展了先世少室隐者所传的“八法流注配穴法”。其用针重视爪切,进针主缓,给后世“缓捻轻进”的进针方法开创了先河。并且多用“透穴刺法”,在临床上影响很大,这种刺法的具体内容于王国瑞《扁鹊神应玉龙经》及吴昆《针方明初陈会著《广爱书》十卷,其学生刘瑾取其中文集》中还可以查到。一卷补辑而成《神应经》,举症示穴,颇为精要。其刺法在进针出针时,须令病人咳嗽,谓能“免伤病者经气”。创用提插、捻转、动摇三者相结合的“催气手法”,此法在目前应用最广。
与此同时,徐凤著《针灸大全》内载《金针赋》,总结了金元以来针刺手法的经验,其中有综合手法十二种,为后世所推重。
明代中期,高武著《针灸聚英发挥》,崇尚《素》、《难》,综合元明的各种针刺手法而加以发挥,批评《金针赋》所载各种刺法为“巧立名色”。
与此同期的,还有汪机著《针灸问对》一书,亦专以经义批评时医,主张崇古而简化刺法,认为补泻仅有提插之分,无左右捻转及男女不同的分别;并指出针刺深浅及灸壮多少,当视其穴俞,肉之厚薄,病之轻重,而为灸之多少大小,不必守其成规。
其后,李梃著《医学入门》,介绍迎随开阖与捻转各法:主张缓病必俟俞穴中气血流注开阖之时,进行针刺;并对以流注开阖时刻取穴针刺的两种方法,加以评价,认为“宁守子午,而舍灵龟”。
此外,杨继洲著《针灸大成》,总结了明以前的各家刺法,重点介绍了“下针十二法”,并予以精简补充而成“八法”,与《针经指南》、生《金针赋》所载十四法相媲美。
清代以下,针灸学术渐趋没落,论著较少,刺法亦无长足之发展。
(二)针刺补泻手法在临床上的实用价值
针刺补泻手法在临床上有其一定的实用价值。
《灵枢·百病始生》篇说:“当补则补,当泻则泻,毋逆天时,是为至治”。《胀论》篇也说:“当泻则泻,当补则补,如鼓应桴”。
《邪气脏府病形》篇更说:“补泻反,则病益笃”。
《难经·七十三难》说:“补者不可以为泻,泻者不可以为补”。
《金针赋》:“观夫针道,捷法最奇,须要明夫补泻,方可起于倾危”。
这都说明掌握补泻手法是决定针刺疗效的重要关键。
《灵枢·根结》篇说:“满而补之,则阴阳四溢,肠胃充郭,肝肺内瞋,阴阳相错;虚而泻之,则经脉空虚,血气竭枯,肠胃慑辟,皮肤薄著,毛腠夭焦,予之死期”。虽然对不掌握补泻手法而造成“予之死期”的严重后果,在临床上很少见,但古人这样提出,一定是有其经验教训作为根据的。
作者在30余年的临床工作中,认为正确运用针刺补泻手法,对治疗效果确有一定的作用,运用补泻手法,疗效一般比不用补泻手法为高,特别在治疗内脏病时更为突出。
作者认为,每一个俞穴,都具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和功能,只要针灸激发其功能,就能发挥一定的治疗作用,但是仅仅如此还不够,有时往往疗效不够理想。还必须使用不同的手法,对俞穴造成不同的刺激,以适应病情需要。例如:在利用“子午流注”和“灵龟八法”配穴时,虽然按时推算出了开穴,但仍必须根据病情的虚实施用补泻手法。
(三)针刺补泻手法和经络的关系
探求针刺补泻手法的道理,必须从经络学说的研究开始。经脉有通行营卫的作用,一切疾病,不论在脏、在腑、在皮肤或在筋骨,也不论是外因、内因或不内外因所致,其最后莫不影响经络。针刺之所以能够治疗疾病,就是因为它能作用于经脉之气,疏通营卫、调和阴阳之故。因此,了解针刺补泻的原理,实质上就是了急经脉之气和补泻手法的作用之间的关系问题。
经脉之气简称“经气”。
《素问·离合真邪论》指出了经气就是“真气”。
《调经论》中指出:“五脏道,皆出于经隧,以行血气,血气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
说明经气的和通与否是导致疾病发生的重要原因。真气禀受于先天,赖后天水谷化生的营卫之为养,并不断充实,是维持人体生命的物质基础。经脉之气偏亢或偏衰时,必然影响营卫之气流行而出现有余或不足的现象;营卫之气壅滞不行,也必然造成经脉之气的病态。
针刺补泻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一定的手法刺激,重新调整营卫气血与经气之间的不协调关系,从而发挥治病作用。针对经气的有余或不足,刺法也必须分别补泻;同时经脉本身有内外、阴阳、顺逆、终始的分别,所以补泻方法也就必须有种种不同的分别。
(四)有关针刺补泻手法的归类和分析
《灵枢·根结》篇说:“用针之要,在于知调阴阳”。又《本输》篇说:“凡刺之道,必通十二经络之所终始”。可见补泻手法基本上可概括为调和阴阳之气与疏调营卫之气二类:
第一类补泻手法中所说的调和阴阳,是仅指寒热虚实的关系而言,其施术标准必须以内外表里的关系为依据。
这一概念除了在《难经》中已有明白的说明外,杨继洲《针灸大成》中更加以阐述,杨氏所谓“平补平泻”、“大补大泻”等手法,总的目的都是在于调和阴阳、调和内外之气,其具体的施术准则,就是“引阳人内”为补,“导阴出外”为泻。《难经·七十八难》说:“推而内之是谓补,动而伸之是谓泻”。
推内、就是重插,动伸、乃是引提。重插的目的在推阳入内,故为补;引提的目的在于提阴外出,故为泻。
这就是后世所说“紧按慢提为补、紧提慢按为泻”的提插补泻原理。
《灵枢》中的“徐而疾则实,疾而徐则虚”的补泻原则,也可以用同样的原则来理解。
“徐而疾”是慢入快出的一种针法,徐缓地分部进针,目的在引导阳气深入;疾速地一退而出,目的使深入之阳气不致随针外逸,故为补法。
“疾而徐”是快入慢出的一种针法,疾速地进针,是为了避免阳气因而内入,缓慢地分部退针,是为了引导阴气由内达外,故为泻法。
这种以进针出针的快慢来分别补泻的方法,符合“阳入为补,阴出为泻”的原则,所以亦是调和阴阳的手法。至于调和阴阳究竟是指的什么?
《针灸大成》说:“徐进疾退曰补热,疾进徐退曰泻寒;紧提慢按似冰寒,慢提紧按如火热”。
徐进疾退、紧按慢提能导阳内入,阳气充实于腠理,所以有补而热的作用;疾进徐退、紧提慢按是引阴外出,阴气充实于腠理,因此有泻而寒的作用。以此为准,所以调和阴阳的手法,在临床上适用于补阳泄热,也就是在调补虚寒或清泻实热时用。从此理推论,则在经络之气有余之时都可用引阴外出的方法来使之散泄;反之,在经络之气不足之时,都可用导阳深入的办法来使之充实。
第二类手法的作用,首先当引用明·汪机的一段话来说明营卫流行的病理关系。
汪氏说:“营卫昼夜各五十度周于身,皆有常度,无太过,无不及,此平人也。为邪所中,则或速或迟,莫得而循其常度矣”。
所以就必须用一定的手法来抑制其太过,推助其不及,从而纠正营卫流行或速或迟的病理状态。故必须以十二经脉低行顺逆的关系为施术的依据,迎随补泻和捻转补泻也就由此而产生。
迎随补泻以针芒顺经而刺为补,捻转补泻以针身顺经而转为补,其目的都为了加速营卫之气流行,改变过迟的状态;相反,以针芒逆经而刺为泻,或以针身逆经而转为泻,其目的都是要牵制营卫之气流行,改变过速的状态。由于迎随、捻转二种补泻方法,能调和营卫运行的有余或不足,故能祛除血气壅滞、经脉不通等病。
至于开阖补泻(施行补法时必须揉闭孔穴,泻法时要摇大针孔,不闭其穴)手法,首见于《素问·刺志论》,其文说:“夫实者,气入也,虚者,气出也,气实者热也,气虚者寒也,入实者右手开针空也,入虚者左手闭针空也”。
唐代王冰在注解“气入”和“气出”的意义时认为:“入为阳,出为阴”。从此可以看出:开阖补泻的目的,在补法时因要引导阳气深,恐已八的阳气外泄,所以要“推闭其门”不令气逸;在泻法时目的在使由内外达的阴邪得能疏泄,所以要“摇大其孔,不闭其门”。
据古人之意,此法在调和阴阳时使用,故与第一类手法性质相同。呼吸补泻法,首见《素问·离合真邪论》,原文专为邪气从外入于经隧,留居于阴阳之分而设,并讨论了针刺治疗的补泻原则。其内容说:“吸则内针,无令气忤,静以久留,无令邪布,吸则转针,以得气为故,候呼引针,呼尽乃去,大气皆出,故命曰泻……呼尽内针,静以久留,以气至为故,如待所贵,不知日暮,其气以至,适而自护,……推阖其门,令神气存,大气留止,故命曰补”。说明补法是要使“大气留止”,泻法是要使“大气皆出”,也就是说补法时“气人针出,气出针入”,泻法时“气入针入,气出针出”。由于补法时针与气不相逆,可以随针力的推送,添助其不足,故为补;泻法时针与气相逆,可以夺其有余,损耗过盛的邪气,故为泻。杨继洲说:“此乃调和阴阳法也”。故可以结合第一类手法同用。
还有纳支补泻法。《灵枢·卫气行》篇说:“刺实者,刺其来也,刺虚者,刺其去也,此言气存亡之时,以候虚实而刺之”。其施术原则,是根据十二经
脉应十二地支的轮转而发生血气盛衰的变化而创设的。《素问·针解》篇说:“补泻之时者,与气开阖相合也”。经气已至为之开,经气已去为之阖,方开之时经气正盛,于此时针刺可以夺其太过之气。将去之时经气已衰,此时针刺,目的是为了添助不足之气。这种用意和上述呼吸补泻有相同之处,故也为调和阴阳而设。杨继洲曾对补泻之时与气开阖的关系解释说:“阳气舒发谓之开,阴气封固谓之阖”。说明经脉腧穴的开阖,也是以阴阳为根据的,所以亦可配合第一手法同用。
至于留针补泻和九六补泻,古人常配合以上第一、第二两类手法同用,可见于复式手法中,此间不多举述。兹将补泻手法的归类,列表如下(见表)。
必须指出,由于经脉之气与营卫之气有互根的关系,故以上两类手法除可与同一性质的手法并用外,也可与不同性质的手法结合同用。元明时代所发展的20种复式手法就反映了这种规律(详见本书《针刺复式手法的组合与应用》)。
(五)讨论
1.针刺得气与补泻
得气是针刺治疗取得疗效的先决条件,也是施行补泻的先决条件。得气时,须要辨别所得的气是正气还是邪气。《灵枢·终始》篇说:“邪气来也紧而疾,谷气来也徐而和”,如果得气后感觉针下紧涩,往往是邪实的指征(病者肌肉紧张或肌纤维缠住针体等原因除外),须先用泻法祛其邪,而后按病情的需要,施用各种不同手法;如果得气后,感觉针下徐和而紧满,则是正常的现象,即所谓谷气或正气,即可施行当用手法。得气之感还体现在施行补泻手法后,是否能达到要求的标准。
补泻所应达到的效果是有标准的。《灵枢·小针解》篇中说:“言实与虚,若有若无者,言实者有气,虚者无气也。定后与先,若存若亡者,言气之虚实,补泻之先后也……为虚与实,若得若失者,言补者必然若有得也,泻则恍然若有失也”。对此,本人有深刻的体会:补法达到要求时,应觉针下紧满,改变了施术以前的松疏现象而若有所得;泻法则必须要求下针后改变原有的紧涩现象而若有所失,这样才算达到了补虚泻实的要求。也就是说,气的虚实感应是补泻是否达到要求的客观依据。
2.轻重刺激与针刺补泻手法的关系
目前有人认为针刺补泻手法可以用轻重刺激来代替,即轻刺激能使神经兴奋,就是补法;重刺激能使神经抑制,就是泻法。近来通过各方面的实践,证明这种论点与事实不完全相符。因为轻刺激能兴奋,重刺激能抑制,这是神经对刺激的反应,而补泻手法是从经络和气血方面来考虑的,两者的基础不同,当然不能等量齐观。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料能证实神经就是经络,因此,完全用轻重刺激来代替补泻手法还须进一步商榷。
轻重刺激与补泻手法也并非绝对无关,任何一个针刺动作,其本身必然包括刺激轻重的程度问题。例如在提插补泻法中,补时紧按慢提,泻时慢按紧提,所谓紧与慢就是以刺激轻重为标准的。紧有重或急的涵义,慢与轻或缓同义。因此,提插补泻中,不论在补法或泻法中都包含了或轻或重的刺激量。再如,捻转补泻中的左转与右转,也是左右旋转轻重的问题。左转即左捻时用。力重些,右退时用力轻些的意思;右转是朝右捻转时用力重些,朝左捻转时用力轻些的意思。所以轻重刺激只能作为“剂量”来看待,不能与补泻手法混为一谈。
3.徐疾补泻法与提插补泻法的操作
徐疾补泻法与提插补泻法,两者虽然同属第一类以“阳下为补,阴上为泻”的方法,同起调和阴阳的作用,但是必须加以区别。前者是指进针与退针的缓急而言,后者则是行针时针体反复上下运动的动作。古人对徐疾补泻的运用,认为必须分层,即补法时“先浅后深”,泻法时“先深后浅”。由于这种见解,就有“烧山火”的三进(徐进),一退(疾退),“透天凉”的一进(疾进),三退(徐退),“阳中隐阴”的二进一退,“阴中隐阳”的一进二退。至于提插法的具体应用,也应根据不同情况,掌握提插幅度的大小。例如,在烧山火与透天凉中,提插幅度仅限于一个层次;而在另一种大补大泻(见《针灸大成》)的手法中,则须提插于天地部内,幅度就必须相对增大。
4.留针的补泻问题
留针与补泻,一般均认为短暂留针为补、久长留针为泻。目前临床上差不多对所有的病都采用留针的方法,确实能收良好的效果,因此,有人对留针的补泻作用发生怀疑。作者认为,留针时间的多少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同时,留针的补泻作用,还决定于所行手法的性质。例如,施行补法后留针,就能加强补的作用;施行泻法后留针,就能加强泻的效果。留针的特点就是能将手法的刺激加强加深,从而发挥更大的力量。在留针过程中,还可以反复施行补法或泻法,可使数个较弱的刺激量综合起来,加强补泻的作用。所以留针是针刺
5.针刺深浅问题
从全国资料来看,针刺深浅的主张颇不一致。根据历代文献并结合个人体会,列表如下(见表)。
6.双手协作的重要性
《难经》曰:“知为针者信其左,不知为针者信其右”,说明古人在针刺操作中,颇为重视和强调双手操作,认为双手协同操作才能符合针刺手法的要求;在右手进行针刺时,左手可以起辅助作用,这样既便于提插时掌握轻重和深浅,使针不致弯曲和移位;同时又可以宣散气血,不致伤正,还可以控制感应传导的方向。必须注意,爪切时须掌握正确的姿势,应切压于经脉之近旁,不要压于经脉之上,以免影响得气和传导。
7.针刺的三法
李梃在《医学入门·杂病穴法歌》中,曾提到针刺汗、吐、下三法的操作方法。本人觉得其中汗法的掌握比较容易,凡遇发热表证,施用此法,往往可以获得迅速的疗效;吐法的运用虽较汗法为难,但如能切实掌握操作方法也有成功的病例;下法掌握最难,却常要应用,值得注意和研究。
8.针与灸并用的问题
古人曾有“针而不灸,灸而不针”的说法,但本人认为针和灸有时是可以并用的,不必拘泥于古说。凡虚实相兼的病症,如上虚下实,或上实下虚等,若针与灸适当配合,有各取其长的良好效果。一般是一天针治,一天灸治,交替使用,既能起针刺调气的作用,又能收艾灸温行的效果,疗效则比单纯针刺或单纯艾灸为显著。至于针与灸的间隔次数,应结合对象,适当施行,或针二次灸一次,或针三次灸一次,需要灵活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