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风吹(下)

《待风吹》(发表于《人民文学》2014年第八期)

十二月的风,在窗外开始慢慢将声音拉高起来。好像一些人,到一个单位久了,慢慢扎稳了根,觉得艺高人胆大,说话声调开始提高了,做事也开始高调一样。高明华部长却不这样,有多少人从身边如过江之鲫走过,如草木一秋迈过,一冬之后,军营里便减少了一些老面孔,又增加了一些新笑容。有什么需要高调的呢?从这一点上,他倒对自己的副手陈副部长还是挺欣赏的。至少他还不像其他那些从总部下来的人,看上去牛皮轰轰的,从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在机关与首长们熟悉,便高高在上,做事说话带着腔,拿着调。高部长内心叹息了一声:人哪!

他在办公室坐了一阵,签完所有文件,突然决定到基层去看看。走在自己设计和施工的院落里,看到处处都有了新模样,高明华部长心里慢慢地温暖起来。仿佛那些树,那些石头,就像那些年轻的战士和干部一样,让自己渐渐变得充盈。但大风吹过机关幽深的楼道,让整个机关还是显得有些空落。按照习惯,平时那些年轻的战士干部,只要看到将军驾到,一个个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躲起来,生怕自己哪方面做得不好。还有一些有些想法,或者是有点个性的想结识他的干部,本来想与他搭讪来着,却又怕别人看到了会引起猜测和说笑,所以也不敢随便接近。高明华部长心里清楚得很。就是那些常在身边的同志,与他熟了,也未必次次都报告真实情况,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因为人与人,说不清呀。高部长突然感到,与自己当初到这里来报到时相比,时代真的在变了。当初报到时,他说话很响,科长教育他:“机关不能高声说话!”他问为什么,科长说:“机关首长多,就没有高声说过话的。”他曾在下班后唱歌,科长又教育他:“机关是不能唱歌的。”他又问为什么,科长理都不理他。他从此没有在机关高声说过话,大声唱过歌。不过,他倒总是想机关会出现这样的人,可从团职干到副军职,这样的人却未现出一个。想起此事,高明华就不自觉地摇摇头。这一摇头,他突然又仰起脖子,对着天空猛地闭上眼睛。等睁开时,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副手陈副部长却正在那扇窗后看他,不管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高部长还未细思量,一个战士猛地从操场那边窜了出来。原来,他在球场打球,由于投篮过重,球打了几个滚,借着风势,竟然滚到机关楼这边了。这个操场,平时只有勤务连和机关才用。机关那些人,天天有加不完的班,写不完的材料,自然没有锻炼的时间,更没有打球的心境。高部长过去也喜欢打球,不过不是篮球,而是乒乓球,结果听说机关有一半人都去学打乒乓球了。这样一来,每逢他到俱乐部打乒乓球,就有不少人等着陪练,说白了,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打球,更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是为了接近他。不仅如此,这些人打球时,还故意输球,明显是在让着他。这让他第一次觉得打乒乓球没有意思。心想,如果身边的都是这样一帮人,部队还怎么能打胜仗呢?所以他后来去俱乐部的次数便渐渐少了,最后就干脆不去了。当然,他也偶尔去看看战士们的篮球赛。战士们比干部单纯,明显很欢迎他,但却把仪式搞得繁琐。只要他来,无论是打得怎样火热,带队的总要突然吹哨子,高喊:“全体有了,立正!”大家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立正了。接着有人便跑步过来,向他敬礼报告,把一场球的气氛搞没了。

在高部长的记忆中,还有一次令他特别恼怒。那天,他刚到操场边准备看球,没想一个刚从军校毕业分来的排长,发现他后,便又高喊大家立正,嗵嗵嗵地跑上前,向他敬礼,然后报告:“部长同志,勤务连全体同志正在玩球,请指示!”高部长当了那么多年的兵,也觉得这报告词好像哪里有点问题,但事发突然,没容多想,他只得还礼说:“继续玩球!”那个黑胖黑胖的排长答:“是!”接着排长转过身,军姿倒是利落,回过头去对大家高喊:“继续玩球!”由于排长喊话时声音中气很足,操场上打球的和不打球的都听到了,结果不知是谁突然意识到这话好玩,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大家这才都悟到这句话有点问题,先是一个,接着是另一个,再接着三三两两,都忽然捂住嘴大笑起来。这一笑,弄得整个操场像滚雪球似的,全都笑开了。那些打球的小伙子,一个个也蹲下腰,笑得直不起身来。这场球,自然也玩不成了。高部长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随大家一起笑起来。实际上,他心里恼火得狠。第二天,全机关的人都知道这事,有个领导还与他开玩笑:“老高,继续玩球,笑倒一片啊。”他也笑:“狗日的挖坑让我钻呢。”他也因此记住那个黑胖黑胖的排长了。那个黑排长,后来也知道自己惹祸了,自然见了他就躲。机关的人当时都在想,这下黑排长倒霉了,以后提升肯定会受挫了。没想到,在一次选拔干部时,高部长说:“那个坑我的黑排长,也满三年了吧?”干部处长一听,以为高部长是想让黑排长转业呢。正愣着让大脑高速旋转,没想高部长说:“这样实诚的人,应该到后勤处工作嘛。”就这样,那个黑排长最后还因祸得福,不仅提升了,还到机关来了。于此一来,再也没有人开“继续玩球”的玩笑了。不过,人们遇到比赛,几乎不敢再邀请高部长观赛,都怕再引出点什么。除了少数几个一直跟他干上来的处长,没有人知道,其实高部长也是篮球高手呢。当年战争结束,他们在南方一个疗养院疗伤,伤好一点后,实在没事干,营区又不让外出,他便和几个伤友天天打球。三分投篮,那他也是一对一的高手。只是,经黑排长这一曲闹的,他再也没有机会出手了。

高部长一边走一边正想着,突然发现眼前闪出一个篮球,便顺脚一带,球便转在手上了。捡球的战士跑得很快,差点与高部长撞个满怀。一见是部长,马上来个急刹车,脸都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报告部长,对不起,我……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高部长问:“今天有赛事?”战士更紧张了,说:“没……没……”高部长严肃起来:“正课时间,没赛事还打球啊?”战士说:“报告部长,今天我打扫卫生,刚好看到一个球在操场角落里,一时手痒……”高部长笑了:“篮球打得不错?”战士见高部长笑了,便放松了一些回答说:“业余水平。”高部长说:“正课时间,不能打球。”战士敬了个礼,胆子大起来说:“部长,我打的不是球,是寂寞。”高部长的心突然嘣嚓一下,有些静止。战士胆子更大起来了,说:“首长,那么大的操场,没事时,大家宁可坐着看书,侃山,也没有人敢在操场上练一下,我上高中时就喜欢打球,总想练一下,发泄发泄。”高部长说:“啊?”战士说:“部长,你不知道呀,我们从当兵来到现在,天天不是训练就是值勤,不是开会就是集合,没有时间打球。到了星期天,大家上街的上街,洗衣服的洗衣服,睡觉的睡觉,总是凑不到一块。”高部长说:“你们可以安排啊。”战士答非所问说:“与我想像的部队不一样。”高部长又好奇了,问:“有何不一样?”战士说:“我想像中的部队,应该是热火朝天,生龙活虎,歌声遍地,操枪练武,不像这里,我们勤务连除了站岗,其他人多半是当公务员,进了机关楼班长要求我们,说话不能高声,连脚步声也不敢太大。从新兵连到现在,快两年了,手中的枪倒是真枪,但从没有实弹,连真子弹再也没见过。你说部长,这部队要是不打仗或不准备打仗,还要他干什么呢?”高部长心里一动:多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啊。他忽然从这个胆子有点大和性格有点莽闯的战士身上,体味到一股难得的朴实、诚实和真实。于是,他提议说:“那我们去操场上打一会怎么样?你敢不敢?”战士瞪大眼睛:“现在?”高部长说:“现在。”战士说:“部长,你不怕,我还怕什么?”

他们于是真的去了操场,先比赛投篮。部长三分球完胜,但毕竟手生,两分球投不过战士。于是,改为进攻,一个投球,一个抢球,一个前进,一个阻挡,看谁进的球多。两个人忽然就打得热火朝天。高明华部长突然觉得手也不生了,心情又畅快了。

正打得紧时,天空中的风也慢慢刮得更大了。伴随着飞舞的沙尘,偌大的操场,一老一小,在风中打得正欢。恰好这时,有个机关参谋从操场边走过,刚好是负责纪律检查的,看到正课时间有人打球,便跑过去准备训斥两人一番。但近了一看,这不是高部长吗?参谋吓得赶紧溜了。战士一看,高声笑了,也不管什么部长不部长,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事情也凑巧,不一会,一个四处在大院里寻找新闻的政治部干事,四处瞅着走过来了。到底是搞新闻出身的,一看是部长与一个战士在风中打球,觉得有些新闻点,便什么也不说,连忙跑回办公室去拿相机,准备给高部长他们照照相。到了办公室出,提着相机出门时,这位干事还喊了一句:“大家都看高部长打球去吧。”他这一喊,有人觉得奇怪,便跟着下楼来了。先是一个,两个,三个……结果不一会儿,操场边慢慢围满了人。那个纪律参谋抬头望去,整个机关楼的窗户,突然一扇接着一扇,慢慢地全打开了,一大群年轻的与并不太年轻的脑袋,挤在大楼的窗户边一边看热闹,一边猜测着部长的异常举动。

此时的操场边上,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都在为高部长和那个战士叫好。有人报告给了陈副部长,陈副部长觉得高部长最近有些奇怪,刚才不还想找自己谈话吗?怎么一会儿又和战士一起打起球来了?陈副部长觉得奇怪,便也跟过来了。他刚到操场边,便让高部长看到了。高部长喊:“陈副部长,一起来玩一会。”陈副部长心里一热,立即脱了衣服,扔在水泥地上,便跑到操场中了。陈副部长又回头招人,结果不一会,一个,两个,三个……两边便凑成两队,不言不语的分拔打起擂台来了。

冲锋、转身,截球,投篮……远击、近攻,三大步上篮……大家想不到,高部长的身手竟然如此矫健!而平时不太运动的陈副部长,居然也身手不凡。虽然他身体有些发胖,跑起来却毫不逊后,一个接一个的三分球,几乎发发命中。天天为新闻不达标的宣传干事,边看边激动地想:一篇好新闻遇上了!透过手中的镜头,新闻干事看到,在大风吹起的扬沙中,在军旗猎猎的狂风中,一群年龄大小不一的军人们,把一个普通的篮球,竟然打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而操场边上的掌声与欢呼声,始终不绝如耳。宣传干事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抢快门,他想: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球赛了!只是风实在太大,他的眼睛吹进了沙子,拍的照片也是风沙飞扬,人疾如电,人欢马叫……新闻干事还懊恼着呢,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就是这组稿子,还登上了军报并配发了编后感言,让他圆满地完成了当月的宣传任务。

一个月后,上级的命令到了。高部长没有往正军职上走,而是顺利退休,按他在告别演说上的话讲,是“软着陆”,心情相当平静。陈副部长呢,也擢升为将军,不过他并没有接任高部长的位置,而是回到机关任职去了。有人说,他来头大着呢。到底大不大,也仅是个传说。人走了,大家便不关心了。人们关心的是,到了年底,就在勤务连的老兵们退伍、一个个哭得像孩子的那天,一位野战部队来的胖乎乎的师长,迅速填补了高部长的缺。再后,机关的人发现,勤务连那个曾敢与高部长打球的战士,被选调到小车队训练一段时间后,迅速当了新部长的司机。大院里的人说,只要出了机关大院,这个司机便会载着他们的新部长,把车开得比飞机还快。而这个新部长,不仅特别喜欢坐快车,还喜欢坐在车的前座,一边抽烟,一边把双脚搭在挡风玻璃前,动不动就开口来一句“他娘的,打残那个不老实的小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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