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城市阴谋》连载之三十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三十,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十一章 有谁不曾害怕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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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提及欢乐的具体内容的原因,对于每个成年人来说是众所周知的。在我与刘红分手后,我对此一直讳莫如深。因为直到今天我还不曾相信,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也会突然从自己的生活中从此永远地陌生下去。
当肉体的东西彻底疏离,我一直相信灵魂不曾远去;当灵魂飘散,我也怀疑曾经是否有过肉体的存在。
张秋燕的第一次是属于俞大为的,她从此对他充满了一生的眷恋和依赖。无论俞大为怎样胡作非为,她对他一往情深,始终在情感上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什么刘红就做不到这一点呢?在我们分手很久很久以后,我还这样胡思乱想。这样一想,使我对刘红充满了愤恨,我一直觉得刘红好像在骗我,而我把情欲当成了爱情的产物。情欲一旦掺杂了感情的因素,那么一对恋人分手时就像离婚一样,让人对爱情变得那样不可相信。
多少年后,我意识到,那些与我们本来有着很深关系但最终却陌生下去的女孩,其实比常人更令人陌生得可怕。因此我一直怀疑,我们到底是不是拥有那样的现实,到底是不是曾经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一切,灵魂的一切与肉体的一切。如果有,怎么就没有结果了呢?如果没有,怎么又像做了一场真梦了呢?在我们分手后,由于愤怒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不曾再与刘红联系。我一直认为,分手的恋人是不可能做朋友的。既然是恋人,感情就会很深;感情深了,为什么还要分手?既然分手,一定是双方或者其中的某一方的爱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既然有了伤害,又怎么能做朋友呢?我一直怀疑那些仍然做着朋友的人起初并没有真爱,真爱者的分手,是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像往日那样说话的。如果那样,他们当初相识时就做朋友好了,为什么要彼此伤害而又伤心呢?每当我看到那些因为恋爱而自杀的年青人的消息时,我的心便非常难受--为爱而死,为情殉情,其实许多死者并非出自于狭隘,更多的来自于感情上的空洞与茫然。真爱尚有分离,那又何谈真爱?
应该说,我与刘红分手之初还是有过联系的。因为我一直盼望着我们还能够破镜重圆。但我没想到刘红在与我分手几天之后,闪电般地又躺在了别人的怀里,所以她的回答都显得那样理智而又冷淡。这种理智使我相信,刘红一直在寻找着新的力量与新的体验,也许我只是她那个链上的一环罢了。我错就错在把她当作希望与上帝,按她的话说的确是太单纯了--后来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便为自己的爱情悲哀。
但是,我不知为什么依然感激刘红。感激她说的“不遇到我,你也会遇到别人”那样的话。缘份就是这样,它把你们赶到一起,又把你们拆开。按刘红的话说是“没有什么理由”。我后来的日记非常悲哀,因为每当想起欢乐--那是一种残酷的欢乐,我不知道自己成了某个人生活方式中的一粒棋子--我便从一个黑夜走到另一个黑夜,并且长时间不能入睡。
这时,自杀的情绪再一次靠近了我。我感到被世界抛弃之后一个巨大的虚空。每天上班时,我对着办公桌发呆,对着同事发呆,对着办公厅的领导发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而你也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快三十的男人的心理状态。
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才发现心里装着的还是刘红,这远比当初的丁小媛或王苑更加强烈。这种情绪产生主要原因,我后来承认是因为我与刘红有着肉体上血肉相联的关系。
我把这种关系笼统地称之为欢乐。是的,在这个年龄我们没法逃避欢乐。这种东西在我上大学时还不太懂,虽然像俞大为那样的同学早已轻车熟路,可能由于生长背景与文化认同的差异,我还远远没有具备那样“卓识”。如今,堂堂的北大校园出现了自动售避孕套的机器,大学生们都对婚前性行为表示认可,更显得我的大学之落寞。我上大学时最大的出格行为,也不过只是和朱研走在一起时,胳膊碰着胳膊还要心跳一下。大学毕业,我遇上丁小媛,也只是和她拥抱了几次,接吻了几次;到王苑时,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条件可以发生想要发生的一切,但都因为我太理智而退缩了,还落了让王苑还骂我是胆小鬼的名声。王苑为了早日让一切像她预谋与需要那样发生,甚至还讽刺我是阳痿。我也不明白我到底是在靠什么东西一直坚守着阵地。直到刘红的出现,我才不敢在黄平阳面前挺起胸膛再说我是处男同志。
其实,我与刘红的第一次也非常简单。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在一片闪电中结束了一切。好像那时我还喘了几口气,一切都那样自然而简单。
那是刘红到我这里来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没有任何的预谋,一切也没有发生的先兆,它来得有些让我措手不及。我们在外面吃完了晚饭,可能还喝了点酒,当然也可能没有喝酒,总之是回来后,我们徜徉在五月的花香中,看到林间一对对男女搂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们或许感染上了另外一种情绪。回到房间我们便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她的热吻格外的激烈,她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而且把我紧紧地抱住。我不知道刘红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总之我能感觉到她身体传达过来的力量。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力量。后来,一切就那样发生了,仅仅那么一瞬,我便知道,有一种多年来保留着的与坚守着的东西唱着或高或低的歌远去了……
刘红说,真没有想到……
我也说,真没有想到……
其实,那一刻,我心中充满的全是害怕。到底怕什么,我也说不上。在我们平静下来的时候,刘红说,没想到你真的还是第一次。
我也想问问她是不是第一次,但是我害怕这样问会伤害了她,便忍住了。不过说实话,我那时还是特别在乎第一次的,因此在一切完结后充满了深深的失落。
刘红还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我害怕。她笑了,摇了摇头。我马上觉得自尊受了伤害,不过那时我什么也不再想,因为我觉得一个女人把自己给了你,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你就得负责任,就得承认这种事实。而我错就错在,我把这种关系的发生当成了爱情。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还这样老套与没落。
刘红那天还问我想什么,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有些失落,不过我告诉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刘红说,男人都不是东西,没有一个好的。
我说,不好你给我干什么?
刘红没说话。我也一直不知道这个答案,直到我们分手时,我又一次质问她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刘红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彼此需要。
她还说,你不要以为你吃了多大亏似的……
我听后泪水差点掉下来了。
不过,在第一次发生后的夜里,我送她时,已产生了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那就是依恋。这种依恋,一直影响到了我后来的单身生活,使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而本能地排斥着其她女人的入侵。
这就是女人,她们像母亲一样,教我们思考并且长大。我承认,很多年过去以后,无论我在曾受过女人多么大的伤害,我最终都不曾指责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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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六月中旬,我接到了母亲从镇上打来的电话。她说,小镇上的人都说你快要结婚了,是不是真的?
我为了安慰她,说是真的。
她问是不是上次相片上的那个姑娘。我知道她指的是王苑,怕母亲伤心,我说是她。
我母亲非常高兴。她说,那赶紧回为办喜事啦。
我说就在单位这边办了,家里不用了。
我母亲非常可爱,她说,那家里过去送出去的礼金收不回来了。
我说单位领导一切关心着呢,收到的礼金也不少,婚事不用家里操心。
我母亲在电话里哭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放下电话,我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我想朱研,想姐姐,想妹妹,想何老师,想张秋燕,想丁小媛,当然也想了王苑与刘红。最后,我也差不多哭了。对于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来说,在信息化的时候还这样情绪化,的确是非常幼稚的表现,但这种幼稚,是没有办法掩盖住的。因此,我每一次去买了一瓶白酒,一个人在房间里饮了起来,然后没头没脑地睡觉。
半夜醒来,我觉得口里干得像着了火一样,便起来找水喝。可暖壶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打开水笼头,把自来水灌了满满一肚子。我又用水冲了一下头,便再也没有睡意了。那一刻,自杀的情绪又一次像潮水般涌来,从苍茫的夜里滚滚向前,我体味到了“今夜无人入睡”与“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于是,我又坐了起来,开始给人写信。这封信,是写给我父亲的,一样没头没尾,我后来把这封致父亲的信取名为《在父亲的田岸上行走》,后来那位记者朋友又吹嘘了一番,拿去发表了。
我曾好多次仰望那岸,那是彼岸。彼岸的灯火葱郁,风景也很迷人。我曾多次追寻过彼岸,可等我到了那儿却发现,还有更远的彼岸在远方。许多年前,我挣脱了父亲的巨掌从故乡里走出,很少再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的人,好像注定要在我的记忆里陌生下去。这一点很有些让我悲哀。因为,我们有太多的彼岸要走,这便注定了我们在不停地忘记现在。现在的一切,只是旅程中一个暂时,直到最后我们都要回归于泥土。泥土永远是新鲜的,它会默默地接纳我们回来。年轻的时候,我们选择了逃离那块熟悉的土地,可到了年老,无论是千辛万苦,我们却又要找回来。
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是一个灰雾朦朦的早晨,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要从那个山村里出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走,也许,是想改变命运,也许,是为了逃避生活的沉重。那一走便是多年过去了,我九死一生回到故乡时,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少年那鲜花般的日子,早已成为往事。而往事里,只有记忆的伤痛。我已奔向远方。远方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们总是想试图在他乡的土地上,撒下希望的种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培育出自己的花一般的前途。一些人跑到我们的土地上来寻找命运的归路,而我们又在他们的土地上去寻找人生的证明。他乡即是故乡,故乡也即他乡。我简直不该把自己的籍贯,只写上父亲生我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给我生活任何的温暖。这使我在很久以后回去时想起来便有些痛苦,特别是看到父母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我仿佛感觉到风吹起它们时,像是针尖一样刺在我的心上,让我为之心痛。当故乡的树木,又转了几个年轮,生活的枝枝杈杈,开始在记忆里复活,我看到,儿时认识的那些人,死的早已死了,而生的却一个个变老。他们相信神话,总是试图把我当作故乡的一个传奇人物,他们试图把我当作一个长大的男子汉。我却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躲避,因为,我是一个叛逆者,在逃出了那儿之后,我就没有想再回去过,老实说,再看故乡时,我已有了悲天悯人的心情。故乡那些熟识的或不熟识的人物,都是我心底里同情的对象。我悲哀的是我根本不能够带给他们什么,也根本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那是长长的岁月里,我一直不敢回故乡的主要原因。从我那一代起,我的后人们,便注定了要在城里讨生活。生活给了我们长长的注角,那是故乡永远的炊烟,也是故乡永远隔不断的香火。只要有男孩出生,他们才认为达到了传宗接代的目的而停止没有休止的生育。
有一天傍晚我站在我家的老屋前,老屋在沉睡--那是我祖上留给我父亲的证物。祖上一辈子的努力,就是把这间屋子留给了生我的那个男人。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便在他的斥呵与拳头下长大。我叛逆的性格就是在他以古老的方式教育我时产生的,谁叫他是我父亲呢?我小时候可能恨透了他,少年时四处躲避着他,青年时离开了他,但到我真正长大了之后,我又爱上并崇拜着我的父亲了。他一辈子朴实无华,一辈子不巧取毫夺,一辈子无任何个人的目的和阴谋诡计。他生活得穷困,但也生活得实在,他生活得艰难,但也生活得快乐。他不怕鬼神,也不惧生活的艰苦。同样,他遵纪守法,一生没有犯过任何的错误。而我们,早已不走他的路了,我们习惯于生活在针尖之上,常常爱走生活的钢丝,我们冒着父亲一辈子也没有冒过的险,去寻找我们的道路,但得到并不比父亲得到的更多。
同样,父亲也在他的有生之年,给我们这一代留下了房屋。可遗憾的是,我们不再回去住了。那些屋子,只成了他生活中一种沉重的失落。他的儿子们,都逃离了他为他们建造的房子。他们有自己另外的生活。那种生活,常常使他迷惑。于是,闲了的父亲,只是搬了一张黑色的靠椅,坐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孩子们建造起来的房子前晒太阳。他不说话,也不歌唱,不满脸阴沉,也不怨天尤人,而是眼中透出对命运无常的寂寞。那是我很久以后才读懂的寂寞。有些道理,他是一辈子也不会懂得的,比如他认为人吃饱了之后,为什么还会逃离这块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到了他乡,你还不得同样的穿衣吃饭?生儿育女?父亲抱着这个问题沉思,他看着天空,天空的云彩阵阵,但没有答案。于是父亲在那间老屋里寂寞地入睡。这样的日子天天如是,一天接着一天,直到他的背永远的驼下去;直到他的土地,又开始生长着五谷,滋润着牛羊为止。他一直是一个寂寞的男人。一个经历了人间至痛的男人。
后来我又来到老屋,父亲曾经总喜欢在老屋前搓草绳,他不像母亲感情那么丰富,他一辈子就那么沉默,永远不说话,永远不闹事,永远只有在内心里包容着那个世界。父亲是一座沉默的大山,让母亲能够靠着他休息。但是父亲也是一位家庭的君主,他高高在上的权力不容我们侵犯,我们过去都曾反抗过他,直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还不屈服。这时候只有母亲出来维护他的尊严,母亲以她那平静的声音赶走我们的虚弱,使得父亲在我们少年时能够安全的撤退。那时候的父亲冰冷冷的,整天阴沉着脸;可现在,父亲想要我们陪着他说话了。他很想谈谈他的庄稼,很想谈谈他内心的土地,但是我们现在没有这份心情,我们都不想让他在晚年再去伺弄那块永无完结的苦役,于是父亲走开了,他沉重的叹息从墙的那边传来,我一下子被他苍老的声音感动了。记忆之门开始开启,我仿佛看到了童年时是怎样跟在他的身后,去拾起那些丢落在田地里的稻穗,父亲在身边给我讲着一粒稻一滴汗的不易--那些我也曾对我在城市的朋友们也在饭桌上讲过,我讲得绝对没有父亲那么生动,朋友们也听得漫不经心。他们说,年代不同了,你老讲那些干什么,都老掉牙了。
对此我还能说些什么?
父亲的叹息还在那边继续传来,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像一个孤独的行者,这么多年都在苍苍的夜色中走着。夜里很静,我一下子像是明白父亲了。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把一些好的东西丢落掉?为了生活?为了生存?或者是为了其它的什么?父亲是不会说的,他也许能够体会。经历了人间大半个世纪的沧桑,父亲从来没有找到一个心灵的对话者。小时候我们把他当作暴君的象征,四处逃避他;长大后我们更是走得遥远,从来没有谁去想过他的心事、他的田地、他的庄稼还有他的嗜好,也从没有带去对他的那一份问候,相反,我们总是关心母亲如何如何,把这个家庭的主管却冷落掉了--只有母亲还是像当初一样,维护着父亲应有的尊严和自尊。而我们儿女,又何曾考虑过父亲的喜怒哀乐?
男人也一样需要关怀,父亲啊,当我听到了你的叹息的时候,我心里涌起的是无穷无尽的歉疚。我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了。当我们下班后正在暖气与空调下享受的时候,你却在风雪抑或阳光下淋浴,那时你的稻田里,还有你放心不下的收成与天气!
所以,多年后我回去时,总是试图与父亲交朋友。但是父亲却更喜欢让我看他种出的五谷。他仍然总是拉着我,到他的土地边上去,看庄稼的长势。只要那些禾苗在随风飘舞,父亲的脸上便洋溢着非常的喜悦。他其实并不在乎他辛辛苦苦种出的庄稼最终是为别人而忙,但他却始终相信那块土地上能长出希望。那种希望常常把我这个男子汉击垮,在此之前,我总以为自己早就超过了他。但他的信念和心情,却是我永远也达不到的彼岸。彼岸是父亲的精神家园。那是我能理解却永远达不到的家园。我只是站在父亲的岸上,看他在田地里插秧、播种、耕种和收获;看他的汗水从脖子里流下,最后浸入他的土地里;看他看天时那种高兴或者无可奈何的心情……
那是时光之岸,也是理想之岸,我只是在他的岸上游走。因为有了父亲的家园,我走得再远,体内流的,也是他的血液;我飞得再高,站的起点,还是他的肩膀。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父亲是惟一的一个让我嫉妒的男人。因为他没有太多的烦恼,也没有太多的欲望。无论我们走得多远,偶尔想起他来,心灵还是为之一震,他已把你网在思念之中了。那是一张爱的大网,也是一张精神之网,因为有了它,我们学会了在痛苦或悲伤之时不至于迷失,在打击或挫折之时不至于倒下。于是,随着年龄的继续增长,我再回故乡去看父亲时,尽管他的背越来越伛偻,可是他也分明越来越高大起来了。那时我站在彼岸上想,人类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了伟大的母亲,好像父亲作为一个男子汉受苦受难是天经地义,但是,没有人想到,父亲也是一个男人。他内心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低潮的时刻,他的孤苦、悲伤、爱憎和欢乐,都只是像田地里的庄稼,在寂寞地生长着。而他收获的,却是整个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那时我便站在父亲的彼岸上畅想连翩,有时,我真愿天下的父亲都将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当他们掠过我们仰视才见的天空时,我要听他们永远微笑着的歌唱。
这样一想,每次回家时,等大家都睡熟了,我便翻身下床,推开门到屋外走一走。那时整个村庄都很寂静,整个夜里都很寂静,月光有些冰冷,月色却有些温柔,我的目光扫视着我过去生活过的地方,那些熟悉过的尔后又陌生下去的一切开始走入我无穷的记忆。在朦胧的月光中,我看到了一个纯真的少年向我走来,我几乎不认识他了。当初,他是多么的可爱啊,他的思想,是多么的海阔天高而又洁白无暇啊,可是他又慢慢走远了。再回来的那个人,已不是当初的他了。他的思想里有更多的枝枝叶叶,有更多的沉重与辛酸。我回过头,看到村庄在一片祥和中睡去,那个曾总是躲避父亲的少年也不见了。
那时刻,我只觉得有一种发咸发涩的液体,迅速布满了我的眼眶,布满了我回乡的画布,打湿了归乡那条遥遥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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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夜里,张雯雯打电话回来。她的话不知为什么变得少多了。我问她在那边过得是否很好。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问房子怎么样。我说房子租出去了,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她问我租给了什么人。我说租给了一对夫妇,看样子他们感情很好。她说,千万别租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问这个价位她是否满意。她说,人家要是经济条件好,多收一点也没关系。我说,可能经济上一般,但两人感情很好。她说,感情好少收一点也行,不过千万别把我的房子弄得太糟了。我说那当然。
她闭口不谈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只是顺带问了一下我个人的情况,那时我与刘红还保持着亲密接触,没有掰,因此告诉了她。她问刘红是干什么的。我说在一家演艺公司作秘书,负责文案工作。她吃惊地说:演艺公司?
我说是的。
她说,你竟然找演艺公司的?
我说,怎么了?难道她们是狼是虎?
她说,你是不是准备以后离婚呀?
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心里很不舒服。我说,离婚的事你也能预测吗?
她听出了我不高兴,便说,我只是为你好。我觉得你不适合找这样的人。你最好找一个老老实实的人过日子。
我说,我有自己的看法。
她说,那好吧,祝你幸福。
然后她挂上了电话。
我想,她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天上班时,我敲开了隔壁的门。倪梦说,有事吗?
我说,房子的主人昨天打电话,请你们爱护她的房子。
倪梦穿着睡裙,揉着眼睛说,那当然,我们绝对爱惜。
我说,那好,你千万别改她房子的样式。
她说,我绝对不会,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便马上搬出去。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你是一个好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哪天我先生回来了,我们请你吃饭吧。
我说,不用,打扰了。
看到她的睡裙,一路上我又想起了刘红。我想起了刘红穿着睡裙搂着我入睡的情景,我的心里便充满了异样的复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特别喜欢她被子中散发的那种气息,一个人静下来时,好像觉得自己总是被那种气息包围。于是我赶紧给刘红打电话,但没有人接。打她的手机,她关机;再打她的传呼,她却没有回。
我便在一片忐忑不安与失控状态中走入办公室。办公室里乱糟糟的,吴会计因为老王不愿在一张花票上签字,正和老王吵得不可开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