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远才叫远
多远才叫远
发表于《解放军文艺》2010第4期
离新春还有几天,天空始终下着雪。雪卷着北方的风,吹得人骨头凉。小陆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突然接到领导的电话。他心里一怔:难道假期又要泡汤了?
领导说,快回来,有急事。
小陆说,现在?
领导说,现在。
小陆便到窗口退票。一边退票一边打电话。家里人问,为什么不回啊?不是说春节忙完就回吗?
小陆说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领导没有说原因。军人一般不问原因,上级怎么说,下级便怎么做。多少年来,小陆都是这样。领导要说原因,不问也早说了,不说也就别问。机关工作这么多年,这些规矩小陆还是懂的。
窗口人多,小陆退票时,心里还打着问号。不小心被别人踩了。发凉的脚一阵痛,他却对别人说对不起。
小陆不小,兵龄快二十年了,不过还是营级。机关的干事参谋和助理们,都是后来进来的,尊敬地叫他老陆。小陆觉得不好,在首长面前,人家叫他老陆,首长会怎么想呢?小陆坚决不让大家叫他老陆,让叫名字,或者干事,大家却不便呼他的名字,因此见了面常常是打哈哈。
为这事,小陆还曾有过那么一点情绪。为什么呢?因为后来当了他的头头脑脑的,虽然来得晚,年龄也基本上与他相仿,有的还年轻不少,但人家或是学历高,或是原来起点高,或是在别的单位进步快,或是有那么一点不便说的原因,总之是命令上宣布了,超过他那么几步。而他,仍在原地踏步。一步赶不上,有时步步赶不上。一个大校在写材料时,曾叹息着这样对小陆讲。
小陆当时没有在意,因为不涉及具体问题,没有切肤之痛,无法读懂大校谈这番话的含意。现在一切兵临城下,过去他接待并带着来部里工作的年轻人一起工作,现在突然成了他的领导,有点不适应。
这也罢了。去年底,机关凡满正营两年的都要考核,小陆也参加了。无论是公开述职,还是答卷问题;无论是民主测评,还是个别谈话了解情况,小陆也进入了优秀。不过,在宣布考核结果那天,其他的优秀都带上了“已提升为副处”的括弧,而他只在优秀之列的名单中一念而过。
当时会场的人多,一宣布任职,闹哄哄的会场马上安静下来了。有人拉小陆的袖子说,老陆,你看你,天天在机关加班熬夜地写材料,付出了那么多,还不是陪衬?
小陆当时脸上挂不住。周围一大堆开会的人,听到这句话都回头来望他。大家都认识,也相互了解,因此带有了同情的神色。小陆心一沉,起身便走了。
首长还在主席台上接着念名单,小陆却出了大门。
会后,小陆的办公室陆续来了一些人。有关系好的,有关系一般的,都来安慰他。本来小陆还没有把这当个事,机关的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年年都有,不足为怪。可这一安慰,好像是应该得到的东西,一下子飞了。小陆的屁股也就不舒服了。他觉得有些发凉。
大家安慰一番走后,小陆没沉住气,给最大的首长发了一条短信:既然如此,还考核干什么呢?
首长没有回短信。
于是这条短信,让小陆后悔了一年。因为他本来不太在乎的,这一公开化,等于自己暴露了想法。首长不回短信,肯定有看法。小陆于是想,看来自己的修养还是不够。
后来与首长一起写讲话,改材料,搞调研,首长从来不提这事,小陆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脸上已有了羞愧的表情。
小陆进了办公室。处长在。处长说,首长让你陪他出差。
小陆说,是吗?我本来要探家的,都和家里说好了。我已八年没休假啦。
处长说,我还不是一样?年年说休,年年休不了。
处长的头发掉得剩下光顶,小陆便不好说什么了。他们从当干事时就在一起,处长是老干事,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材料不知写了多少个,以身作则形象在那儿,小陆便闭嘴了。
处长说,你到首长那里去一下。
小陆便去了。
首长在批阅文件。他从一大堆书与文件中抬起头说,不好意思,要出个差,还得发言,陪我走一遭吧。
小陆说是。
首长没多说,只告诉了出发时间,让小陆准备一下。小陆便退出去了。
出得门来,原来的同事现在的副处小袁撞见了,问,不是走了吗?
又叫回来了。
副处小袁说,这说明领导信任你,离不开。
小陆看小袁。小袁嘿嘿一笑,说,首长明年就退了,陪好啊。
说完,小袁屁股一抬,走了。
小陆便有些发呆。
他们出差的地方在内蒙古,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会议其实不大,是个务虚会。按说小陆他们这样的首长不会来参加的,而且按首长的性格,一般可去可不去的会,绝不去;可讲可不讲的话,绝不讲。
小陆便有些好奇。
首长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去机场的路上,首长若无其事地与小陆聊天。
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打了。
家里还好吗?
还……好吧。
小陆没讲,前几年他妈妈去世了。每年春节,妈妈都盼望他能回去,只有他回去才热闹。因为一个家族,兄弟姐妹那么多,也就小陆一个孤身在外。母亲盼他是有道理的。
可小陆那时忙,越是过节领导的活动越多,走不脱。一年拖一年,母亲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没有怪什么,可小陆现在那个后悔啊。
上机后,首长坐在头等舱。小陆坐普通舱,与首长有段距离。他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大雪,四处光秃秃的山,在机翼下一晃而过。
一路无话。到了之后,小陆才明白,这是首长的老部队。
那天夜里,小陆问首长,要写个什么样的讲话啊。
首长说,你先跟着接待处的人玩,暂时还用不上。
接待处的小刘干事,刚大学本科毕业,从大城市分来的。没事了,就陪小陆四下里转。
内蒙古也是大雪,四处都裹在雪中。小陆觉得冷。
刘干事说,你们首长原来在这里当兵,一共干了近二十年。
是吗?
是呀。你知道他最早时干什么?放羊!
不会吧?首长还放过羊?
是啊。听连队的老同志说,他们当时在草原上放羊,有一次遇上了暴风雪,你们首长的脚差点冻掉了。为了找羊,他在暴风雪中钻来钻去。最后全连的人都出动,找到他时,他怀里还抱着羊呢,迷了路……
小陆怔住了。自己跟着首长写了这么多年的材料,还不知道首长有这事。
那天夜里见到首长,首长问,习惯吗?
小陆说,还不太习惯……
首长一笑,过几天就习惯了。
第二天,首长说他自己活动。
小陆说,材料不写了?
首长说,我先自己琢磨着。
首长只要有时间,一般不喜欢别人捉刀。小陆习惯了,因此也不在意。
闲着没事,接待处的刘干事便陪小陆去首长当初守过的地方。
他们一起沿着大雪往山那边走。这时,迎风的大雪,吹打在小陆的脸上,生生地疼。
好不容易翻过了两座小山包,他们看到了一片废弃的营房,是“干打垒”。看上去,被雪包裹的断垣还在。
刘干事说,你们首长原来在这里从战士一直干到营长。
是吗?
刘干事说,可不是吗?他先后干过连队所有的工种,种菜呀,喂猪呀,炊事员呀,站岗呀,巡逻呀,最后提了干。
刘干事说,我们也没有想到,我们连队会走出这样大的一个官,竟然可以干到将军。
小陆想,我也没想到。不过他没说。
大雪裹着狂风,吹得他们站不稳。两个人在风中说话,还得对着耳朵。
刘干事说,我刚来时,起初几天还浪漫,后来过了没几天,便坚决不想干。打了转业报告,上头不批。三天两头有领导来做我的工作,最后工作没做通,拖来拖去的我也就习惯了。
小陆说“啊。”
他一个在大城市的兵,的确只能说“啊”。他觉得自己没有与他们比的资格。
刘干事说,你们首长还有一次,在巡逻时遇到了狼。几十只狼,围着他们。他们甚至不能开枪,因为在边界线上嘛。结果,他们只有围成圈,互相用手电射。狼怕光,跳远了一点,围着他们转圈。幸亏后来天亮了,狼才散了……
小陆又说“啊。”
刘干事可能是在荒原上找不到倾诉的对象,风那样大,还吼着给小陆不停地讲故事。
小陆开头不想听,后来便听进去了。
刘干事说,你们首长,有次为了救一个放羊时被围在风雪中的老百姓,掉进了冰河。也真是命大,硬是从冰河里爬了出来……
刘干事说,你们首长,为了让大家吃上肉,冬天去找野味,结果套来套去,套着一只小狼。背回来,几天几夜营区外都有狼嗥。后来,他们看到狼的腿伤得厉害,便干脆把那只狼养着,你猜怎么着,野狼养得离不开他们了,见了穿军装的人,就来摇尾讨好。
小陆很好奇,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把那只狼放了,可几天,那只狼带着一大群狼来了。战士们很害怕啊。可奇怪的一幕发生了,过去那些经常吃连队羊的狼,再也不伤害羊群了……更怪的事是,有一年冬天,内蒙古的雪下得特别大,连队的补养进不来,大家饿着肚子守啊,一个个心里急得不行。
连队不是有羊吗?
杀羊也得请示上级啊。当时线路断了,请示不了。大家只好挨饿。
小陆想,他们可真守纪律啊。
后来呢?
后来,有天半夜,他们听到了狼嗥,叫声很奇怪。他们想狼也没有吃的,会不会来吃人啊,不敢出屋。第二天一早,狼群散去。他们到外面一看,天哪,几只被狼咬死的羚羊竟然一字排开,放在连队的大门口……
小陆惊愕万分。
刘干事说,那时人们不懂保护野生动物,反正死了,大家就吃了呗。一个星期后,粮食终于运了进来,团长亲自带队,见到你们首长,抱着就哭:我还以为你们都饿死了……
你们首长说,我命大福大,饿死了也是烈士!
小陆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那天夜里,首长屋里的灯光亮到很晚。
第二天上午,会议举行了。
小陆坐在后面,他有些奇怪,首长说有一个发言,却一直没有叫他写一个字。
会议是讨论新形势下,军人应该树立怎样的价值观。题目很大,但每个人发言简短。
负责组织会议的领导说,我们之所以把会议选在这个地方开,就是因为,这个英雄的连队,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变的精神,一种不变的品格,一种不变的风貌……
轮到首长讲话了。首长说,来到老部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明年我就退下来了。干部新旧交替,是自然规律。
首长说,谈起价值观问题,我不想别的,就想起了牺牲在这里的战友们……
接着,首长的声音低沉下来:“我想起了,亲眼看到牺牲了四位同志。第一位叫黄河,陕西人。那时我们条件艰苦呀,就是这位黄河,看到连里战士们吃不上豆腐,自己从陕西那么远的地方,背来了一台石磨。同志们,光是脚板走路,就得多远啊。石磨来了后,战士们吃上豆腐,欢呼声震动了草原。可这位黄河同志,有一天为了潜伏,在冬天的雪地里活活冻死了……尸体运回来时,他手里的枪,扒都扒不开。”
首长的声音缓了下来:“第二位叫李想,湖北红安县人。那个地方出将军,同志们,两百多个呢。李想的爷爷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父亲牺牲在解放战争中,他是孤儿,村子里还是照顾他才让他当兵的。来了之后,这个战士像我,什么都干。但有一年,为了让老百姓的羊不过边界,在狂风暴雪中,他帮老百姓找羊,最后失踪了。我们找来找去,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三天后,一群狼居然把他的尸体拖着,跑了上百里路,送了回来……”
“第三位,是战斗英雄,四川广安的。不说,大家看了连史,也都知道了。那个特殊的年代嘛,什么事都有可能。成了英雄,守住了边界,但最后抬回来时,肠子都露在肚子外面。一个肠子都流出来的人,还坚持着打仗,不放一兵一卒进来,什么精神?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连长,把我埋在这里吧,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安全,我要一辈子守在这里……今天,我说这些话,大家听起来,或许觉得遥远,同志们,当时,他就是这么说,我们也是哭着听完的呀!”
会场上开始有人抹眼泪。
小陆也想抹,但没有纸。他低下头,用手揉眼睛。
“第四位,是我的指导员。我们两个搭班子。三年自然灾害中,我们这里的风特别大,雪也特别猛。有一次,我病了。要巡逻,他坚决要带队。结果,他们在山峰上,遇到暴风雪。在回来的路途中,他觉得有一段路特别危险,坚决要求自己前去探路,让战士们在那里等着。可战士们左等右等,没有等到,后来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指导员不见了。”
听众中有人发出“啊”的声音。
“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因为上面怀疑,他是不是通敌叛国。找不到人也找不到尸体嘛,我们连从此好长时间背着黑包袱。”
首长顿了顿说,“他那时刚结婚,当时还没评上烈士,听到上级这样定调,我们全连的人,都一起在荒原上放声大哭。”
“你们见过一大群男人,在冰天雪地里哭时是个什么样子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我说,我不相信他会叛国。因为我了解他,也了解我的连队。但找不到事实说话。直到第二年春天过后,山河解冻,冰雪融化。我发动全连的战士找,最后在一个悬崖的山谷里,找到了他的尸骨。同样,枪还在怀里抱着,头向着连队的方向,你可以想象,在死前,他是眼睁睁地坐着等死的。因为他没回来,巡逻的战士没有走那条道,否则……”
小陆发现,从来喜怒不形之于色的首长,居然也抹了一把眼泪。
小陆这才想起,有好几次,首长对他说,陆干事,帮我去邮局寄点钱吧。小陆这才知道,那些钱,原来是寄给指导员家里的。
“我们把他的尸骨,小心翼翼地拾回来,重新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他的老父亲来了,告诉我们说,他的母亲,因为儿子担负着这个罪名,在他死后不久就去世了。而他的媳妇,受不了人们别样的眼光,从此不知所终……”
首长沉默了一会儿。小陆知道,他在控制自己的感情。
过了好半天,首长最后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今天来到连队,感慨特别多。我想对大家说说心里话。同志们,我们当时同年入伍的战友们,走的走了,老的老了,今天就我一个人还在部队,还当上将军,继续享受着他们共同创造的荣光,每当想起往事,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你们要问要坚持什么样的价值观,我想,他们已经作出了回答。”
掌声开始热烈地响起来。首长走下台,看上去好像特别苍老。
小陆突然觉得,首长曾经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不知讲了多少次话,发了多少次言,谈了不知多少次“同志们”,但唯有这一次,首长讲的,他一句也没有漏掉。
第三天,他们回单位。
路上,首长说,陆干事,这次出差感觉怎样?
小陆想说什么,但一时无语。
首长说,明年我就退休了,再也看不到你们这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了。军营是你们的,是属于年轻人的。
小陆说,首长还有机会。
首长摇头一笑,机会?我多少次在城市里也这样想过啊。谁也不是神仙。当年与我一起提升少将的,有的现在干到了中将甚至上将。老实说,我也曾失落过。但一想到老连队,回到老连队,我的心便释然了。小陆,你说,多大的官才叫官?多远的路才叫远?
小陆说,我说不上。
首长轻轻一笑,说,陆干事,本来他们要派其他人跟着我来,我说就你吧。怎么样,有收获吗?
小陆想说有收获,不过话到嘴边,没吐出来。
新春过后,小陆的假得以延续,他愉快地踏上了回老家的征程。
在上火车时,他收到了首长发来的短信:得就是失,失即是得。得之失之,焉知非福。
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总部有一大堆人前来宣布,首长光荣退休,新人接替任职。
小陆看着火车站南来北往的人们,忽然觉得特别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