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新】桑兵:不分科与科学:新文科战略构想的历史溯源及未来走向
(文章转自中国美术学院研究生会公众号)
不分科与科学:新文科战略构想的
历史溯源及未来走向
首先谈第一个方面,分科的由来及其问题
一、中国的思想学术本来不分科,分科是晚清西学和西式教育系统化普遍化的结果。中国重综合,欧美重分析。中国重通人,欧美多专家。民国时专家是贬义,而欧美也有不世出的通人。
二、分科也是科学,但是不一定科学。汉语科学本来的意涵之一,就是分科之学,所以,要使分科更加科学,从词源到能指,都没有意义。分科源于欧洲,但是为何要分以及如何分,语焉不详。而且各有各的分法。中国的分科固化,受美国和日本的影响。两国后起,都很难理解欧洲各国的分别及其争议(包括什么是科学,英国与欧陆不同;德国则人文也科学;留法的杨成志困惑于文化人类学和社会文化学的分歧),只能划分清楚,否则无从把握。
三、近代国人都以分科为科学,批评中国传统不分科。傅斯年出国前亦如此,留学后才知道不应该说学某科学,而是研究一套或几套问题。因为分科的系统都是后来造成的,有许多分科的讲究,脱离了原来的问题,将就后来的系统,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爬不上来。
四、无论中外,学问本来不分科。所以不能跨学科,而要不分科。在现有的分科之下,终生学一科还不能胜任,如何能够轻易跨到其他科去?除非其他科不学而能,或是做几省交界处土匪的学问。现在都是专门教育,没有不分科的知识,小师教不出大师。清华国学院教书的老师大都是通人,学生则都是专门。如今的国学院老师是专家,想教出通人,绝无可能。一般人很难回到不分科的状态,又知道分科的由来及其演变。
其次谈第二方面,文科应有的价值
一、中国文化的长处与短处。早在1919年留美期间,陈寅恪就对吴宓详细阐述中国思想文化的长处与短处,说:
“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界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业积习未改之故。此后若中国之实业发达,生计优裕,财源浚辟,则中国人经商营业之长技,可得其用;而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国人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则决难必也。夫国家如个人然,苟其性专重实事,则处世一切必周备,而研究人群中关系之学必发达。故中国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学。而佛教则未能大行于中国。尤有说者,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国,且不能得。”《吴宓日记》第2册,第102—103页。
中国人太重实际,不究虚理。重实际可以富强,但趋时则容易过时,中国传统,学以致用,通经致用,没有为学问而学问的纯学术,有用无用,成为检验标准。不断要求有用,结果无用的往往都是原来以为实用。如清初的实学,清末即被指为虚理。要增强文化辐射力,能够引领世界,则须永不过时的虚理,能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
二、唐宋新儒学大幅度提升中国文化的能力。中国家族伦理之道德制度,发达最早。周公之典章制度,实中国上古文明之精华。至若周秦诸子,实无足称。老、庄思想高尚,然比之西国之哲学士,则浅陋之至。余如管、商等之政学,尚足研究;外则不见有充实精粹之学说。汉、晋以还,佛教输入,而以唐为盛。唐之文治武功,交通西域,佛教流布,实为世界文明史上,大可研究者。佛教于性理之学Metaphysics,独有深造,足救中国之缺失,而为常人所欢迎。惟其中之规律,多不合于中国之风俗习惯。故昌黎等攻辟之。然辟之而另无以济其乏,则终难遏之。于是佛教大盛。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乃求得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辟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二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02—103页。)
唐宋时期的韩愈、朱熹,天竺为体,华夏为用,一方面尽力吸收佛教,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创造出儒表佛里的新儒学即理学,文化能力大幅度提升,不仅管了后面的一千年,而且对周边产生强劲辐射力。
三、与陈寅恪的说法相应,1917年蔡元培接长并改造北京大学:五大举措之一,就是大学只办文理两科。两科均为基础学科,应用性强的工商农医应脱离北大,独立为技术性专科学校。(其余两项举措是大学老师必须有研究才能上课,以及讲课必须用汉语。)因为大学是深究学理的,理科的发现与人文的发明,至关重要。自然科学的发明是技术,发现才是真理;人文的发现是读书得间,发明是贯通。文理两科旨在解决原创力问题,也就是如何以学问、美术胜人的问题。
结合上述两方面,作为战略考量,新文科应该有两个不同取向,一是面对现实,着眼于社会市场性需求,增强实用性机能。二是面向未来,着眼于中国未来的一千年以及引领人类发展的可能性。也就是说,要继孔子和朱熹之后,打造民族文化的崭新芯片,作为新千年中国发展的驱动器和人类新的领航机。前者落实,后者向虚,多少有些相反相成的意味。相比之下,改变不究虚理应该是重心所在。因此,作为文化发展战略,着眼点应在第二项,而成败的关键,是吸引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超越分科治学的局限,做看似无用适为大用的精神探究,结合中国文化的传统与革命的传统,重建体系化的文化价值。概言之,不是各方面拯救文科,或是文科向其他学科看齐,而是要发挥人文学问的优势,提供精深博奥,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的天理人事之学,以及作为救国经世根基的精神学问。
这样的战略考量,关系中国的长治久安,以及世界影响力的强弱,需要面对和解决几大课题
其一,建构新的文化体系,确定立国之本。近代以来,中国最大的问题之一,是随着皇权制度解体,西方文化大举进入,纲常伦理的文化核心失范,基本情势与唐宋时期有些近似。戊戌维新康有为等人融合中西,创造新学,失之于浅。五四与新文化运动则失之于偏(片面化和绝对化)。百余年来中国人一直想要重建价值体系,迄今为止,方向大体明确,具体仍在探索和建构之中。如何在西学已经为体的情势下,充分吸收外来文化,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借由元典建构出能够济世安民、华夏为用的新体系,使中国再获至少一千年的国运长久,至关重要。
其二,登顶之后的自我意识。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中国很可能成为世界第一。在一元化世界体系的排序下,追赶阶段主要目标是成为他者,办法主要是仿效。而一旦达到最高峰,则转而关注我为何是我。不能明确回应,必然陷入迷茫,很难保持在顶峰。近代以来,世界上昙花一现的登顶不少,长期屹立顶峰的不多,原因之一,就是不知我何以成为我,民族和国民整体迷失,缺乏动力。目前中国仍处于追赶阶段,要未雨绸缪,想到登顶之后如何能够保持强劲的内驱力,进而保持自信。
其三,增强文化辐射力。要成为世界的领航者,必须以理服人,具有强大的文化辐射力。中国对周边辐射最强的时期,就是唐宋两朝。正好是韩愈到朱熹新儒家的建立和完善期。
新文科作为战略思维,应该向着不实用而有大用的方向,探索至理,而非实用,追求发现与精神学问。因为追赶阶段可以模仿,登顶之后必须独创,这是中国能否长治久安,引领世界的决定性因素。关键就在于中国能否如韩愈、朱熹那样,西学为体,华夏为用,尽力吸收与不忘本来相辅相成。这既是新文科肩负的历史使命,也是达成增强创新能力战略设想的必由之路。
与之相应,应该有具体制度性保障
一、改变一刀切的招生办法,吸收读书种子,不要用平庸化的标准取材,要实现铸造民族文化芯片的战略目标,必须吸引天赋异禀之人,养成具有超越意识的不世出高人。
二、变课题导向的出货为养成导向的出人,改变培养制度,不要用专家教授通人,不要用找工作和收入衡量学科和学问。人文学科并非为找工作的人所设。主持其事的大家,是在大学科里出类拔萃,与在三四级学科里冒尖,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也是目前最为棘手的难题。
三、建构长效机制,防止短期行为。新儒学的建成,从韩愈奠定基础,到朱熹集大成,经历三四百年。近代从康有为算起,已经百余年,不过问题要复杂得多,难度也大得多,需要许多代人有意识持续不断的努力,才能奏功。这方面不仅是大学和教育界的责任,需要全社会的支持。尤其是应该改变一味以市场需求和就业为指标准则的人才培养眼界。
四、提倡科际整合,慎言跨学科。融合文理,等于同时掌握两套知识,一般力所不及。即使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之间也有根本差异,前者见异,后者求同,很难协调。所谓跨学科,多是一厢情愿,一般很难跨过去。科际整合则是不同学科的人有共同研究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兴趣,各自运用相关学科的长项,攻克难关,解决问题。最为经典的是梅毒与三至五世纪全球气候异常的重大问题研究。
有人认为向传统经典寻求办法,是复古,乞求亡灵。经典过去解决不了救中国的问题,如何能够面向未来?其实恰好相反。唐宋诸儒是充分吸收外教,又防止用夷变夏,所以天竺为体,华夏为用。现在讲就是要充分吸收外来文化,并与中国传统调试改造,作用一是防止数典忘祖,二是必须适合国情。这个国情,是变化中的国情(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而不是回到古代。但是变化不能忘记本来民族之地位,不能全盘外化。这可以说是以复古为创新的新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