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勤丰 | 贵客来访
总第13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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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本县北方一所偏远的乡村村小教书,学校八个老师就只有三个公办教师。教导主任姓杨,早年毕业于滁州师范学校,善良而懦弱。同乡和我中师毕业后一并被分配到那里,心中有许多抱怨,可必须直面现实。一方面克服生活上的种种困难,照顾好自己的饮食起居;另一方面,教学之外刻苦学习,希望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处境。五个民师,包括校长与会计,每月工资20元左右,年终基层政府再给予一次性经济补助,称之为年终提存。大家在同一间办公室上班,相互间的关系还算融洽。
那是五月的一个晌午,放学铃声刚响,办公室里走进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汉子,同事们立刻走上前和他寒喧起来。
“欢迎,欢迎,欢迎未来的乡长大人光临。”孙校长谄媚道。
“稀客,稀客,是那阵香风把李主任刮来啦?”杨主任激动地握着他的双手。
“是这样的,家里在附近窑厂买点砖,下午才能出,顺便来看看大家。我与杨主任曾经是在一个锅里舀过饭瓢的难兄难弟呀。”李主任解释道。
李主任我是认识的,曾经当过邻村小学的校长,去年改行到一个富裕乡当了民政主任。瞧,一年不到的光景已使他有点大腹便便了。
落了座,与他交情深厚的杨主任便说起他的轶事,“还记得大热天,光着膀子吃辣椒,汗水直流,可心里挺痛快,那么一个劲儿吃呀,吃呀。”
“怎么不记得。可现在不要过那种辣椒就饭的寒酸日子了,不然也不会这样心宽体胖。”李主任笑着说。
“打算秋后盖房吗?”杨主任问。
“形势不等人呀,儿子马上长大,要讲媳妇,要成家了。”李主任说。
“你看,你看,还是当官走运。一两年盖房子,三四年家底厚,等几年转户口,老婆儿女的工作问题也能轻松解决,三亲六眷都跟着沾光。要是你还在当个小学校长,一辈子也许这些运气都落不到你头上。”孙校长不无羡慕地说。
“哪里,哪里,其实乡干部的工资和公办教师也差不多。”李主任故作谦虚。
“不过,二者工资的含金量是不一样的。”我想起刚从报纸上看到的一个新名词“含金量”,于是插了一句。
这时两个老民师提议,既然到了吃饭的时间,来了贵客,抓紧准备一点酒菜,大家趁机在一块热闹热闹。
同为民师的孙校长自然很是赞同,立即吩咐他俩到附近村民家去捉只公鸡,称点豆腐。杨主任要从家里拿点咸肉、黄豆,又到菜地里取点青菜、韭菜等时令蔬菜。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大家围坐在杨主任家的方桌边,喝着廉价的白酒,吃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继续聊着。李主任当校长时就是一个健谈的人,官场上历练后更会侃侃而谈。
“当个乡里的民政主任,麻烦事不知有多少,有的还挺棘手。刚上任不久,就有个老红军,仗着他资格老,跑到乡政府大吵大闹,说乡干部们昧着良心,克扣他的福利费,还说如果再不补发,他就要上告到县民政局。我上前劝说,他根本不听。后来我仔细调查了解,原来是村干部们在其中捣的鬼。可村干部们你又不能深讲,不能轻易得罪这些地方菩萨。为了息事宁人,只得从乡里另拿一笔钱,我亲自送到他家,送到老人手中,并关照他以后每月按时到乡民政办来取这笔钱。老人对我很是感激,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乡里干部平时油水很大吧?”孙校长问。
“三天两头来人,大人物大吃,小人物小吃。来一个许多人都去陪,以显示对领导的尊重。某种意义上,喝酒也是工作呀。我负责联系酒店,自然缺不了。反正都是乡政府最后买单,不吃白不吃。”
李主任似乎不愿过多谈及政府的话题,转而问孙校长,“你们村民办教师拖欠几年的年终提存兑现了吗?”
“兑现个屁。去年乡政府把各村从老百姓头上收取的教育经费统一筹集上去,准备由乡里统一发放民师提存款,那样多好,及时又足额。可乡里不知为何又变了卦,让各个村干部拿回这笔钱,由村里发给各村村小的民办教师。可那些村干部几个是称职的,都是有后台才当了个村里的破芝麻官,做事完全不讲信用。你找他要钱,他会满口应承你,可一转身,又说村里眼下没有钱。还动不动说这个教师不称职,那个教师没水平,就不看看自己是一屁股屎,有的胆敢拿着公款出入赌场,也许我们的提存款就是被他们吃掉了,输掉了。去年腊月二十八,我们几个民师顶风冒雪去要提存,那个村主任居然躲起来不见我们。找到乡里,乡里宁愿听他们的,也不愿信我们,还动不动教训人。”孙校长激愤地说。
“这个乡关系错综复杂,所以改行时我坚决要求到南边一个乡去,哪怕离家远一点。在我们乡,只要教师找我办事,我会尽力而为。我当过教师,知道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轻易去找人的。”
“你当初为什么要改行,要知道,你们学校是全乡最好的村小之一,大家都很相信你的工作能力。你改行,在全乡教师中引起了多大的震动,你知道吗?”我把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提了出来。这个问题在酒桌上似乎很不合时宜,大家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
“哎,一言难尽呀。”李主任沉思片刻,说,“我原先根本没有改行去政府的想法。我父亲临终前,再三嘱咐我,好好当个教师,饿不死,也胀不坏,落个人安稳清闲。可当个小学校长,就要管老师学生们的事,什么事都要求人,都要看人脸色。许多想办的事办不了,办成一件事又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就拿为民师要提存一事来说,年年春节前都要跟人家后面要,没有哪一年是人家主动送来的,要得我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他呷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接着说,“再和别的行业比起来,现在经济搞活,不论是粮站,还是商场,不论是银行,还是建筑,更不要提搞个体,办企业,还有物资与外贸,教师的收入都非常寒碜。我常想,别人看不起自己是别人的事,可我不应该看不起自己。要是我改了行,跳了槽,我干得不会比别人差,收入自然不会比别人低。干民政主任不到一年,无论在乡政府,还是在当地群众中,我都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你行,你行,你到哪里里都是最棒的。”杨主任真诚地赞美道。
杨主任有了三十年教龄,去年想跨乡调回老家,好照顾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省去每天往返奔波十多里的辛劳,可却没有得乡教委的允许,最后被迫把家搬到学校,住着三间低矮的茅屋,很是简陋,心中很是郁闷。
“你老母亲与你兄长生活在一起,身体还好吧?”李主任关切道。
“还很硬朗。”杨主任回应说。
看到那些酒酣耳热的同事,我忽然感到心中十分难受,径自离开桌边,走到外面。此时,五月正午的阳光正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即将成熟的麦子与油菜的好闻的味道。忙碌的季节快要到了,不论收获多少,乡下人将夜以继日不辞辛苦地劳作着,并在心中怀着微茫的希望。
张勤丰,安徽肥东一中英语高级教师,文学学士,合肥市作家协会会员。教学之余,手不释卷,笔耕不辍,在报刊及微信文学平台上发表几十篇(首)散文及诗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