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拿西方的戏剧与中国戏曲比较,是各有各的难处”

 中国戏剧现有新、旧两种,旧戏自然是由古时候传下来的了,新戏是学的西洋样子。一般看过西洋新戏于旧戏没有研究的人,便以为旧戏要不得,其实旧戏也有旧戏的好处。一般只看过旧戏的人,便以为新戏粪土不值。

 按中国新戏大致分三种:一种系旧样子的新戏,大致偷旧戏场子,以演的时候长为好,其实大半滑头,毫无长处;一种是仿电影的戏,此种现时上海很流行,其实近于变戏法,跟新剧二字相去更远;一种是仿西洋的戏,但是跟演说差不了多少,一点美术的思想也没有,不过这种总算稍有戏剧的模型,比第二种似乎强一点。

 这三种新戏无怪大家以为要不得,真也不足为训。但是西洋的戏,跟这些戏可大不相同,若拿真正西洋的戏剧同中国旧戏比较,是各有各的难处。

姚玉芙、梅兰芳、李斐叔、姜妙香、齐如山与《俊袭人》布景

按编戏一方面说是各有难易

 旧戏场碎,过场太多,且正脚总得有歇着的时候,须隔一场出来一次,或隔两三场出来一次。配脚的场子最难编,编的太用力了,仿佛喧宾夺主;编的太省事了,又看着索然无味。

 且旧戏规矩,最忌一脚下场,紧接又出场,所以编旧戏的时候,必须将场子分配好了,才能不碰头。再说清淡场子、热闹场子,前后总得安排的合式,否则不但碰头,且是看着无味。新戏则只分几幕,正正齐齐,就是有小过场,也无关紧要,所以编戏没有碰头之说,且是每演完幕,总要歇几分钟,正脚总有歇息的时候,所以哪一幕都可以出来。

 这是旧戏比新戏难的地方。

 旧戏安排场子虽难,可是场子上的情节容易,过场、陪场,都不必说,略一点缀便妥,自然是容易的了。就是正场也不难,或有件有趣的事情,或有几句好白,或有几句好唱工,便不显冷淡。因为他场子多,哪一场都有点事由,所以其中有一场些微用点力,台下便满意。

杨小楼、刘砚亭之《长坂坡》

 新戏场子虽说容易安排,可是哪一幕有哪一幕的难处,因为新戏只有几幕,每一幕总演一点钟上下的工夫,几个脚在场上演一点钟的工夫,若没有真实的好处,还禁的住一看么?所以每一幕中情节也得有味,穿插也须得宜,话白也得精神。倘若有一处不满足,这一幕便显着松懈;一幕松懈,一出戏便丢去大半。这是新戏比旧戏难的地方。

按演戏一方面说也是各有难易

 旧戏向来不讲究布景,一切的事情都是摸空,就是平常说的大写意。上楼得有上楼的身段,开门须有开门的样子,出门同进门地方稍差,台下就有人挑眼。总而言之,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举一动,都是各有一种美术的姿势,最得留神,些微大意一点,便算不对。

 新戏则不然,无论何处,都有布景,一切与真的无异,上楼有楼,开门有门,便可随便上随便开,无所谓身段。这是旧戏难演的地方。

 新戏于动作一层,虽然容易,于形容一层,比旧戏还难。比方涕哭一层,在旧戏中稍微一哭,用袖一拭脸,便算完事。在新戏中,布景一切都是处处同真的一样,所以形容一切情节,也须较真。然也不能同真的一样,若是真同真的一样了,也就许多地方没什么意思了。不过新戏比旧戏较真,所以越不容易作。

 况且新戏幕长,往往场上只三几个脚,便演一点多钟,所以必须处处吃力,倘稍有大意地方,便与真情不合。现时中国新戏场上的毛病,大半都是松懈。旧戏这种毛病就少的多,比方《汾河湾》遣儿打雁一场,只几句白、几句唱,情节也就是出窑、进窑,可是好脚一演,便得许多的好,这因场子短,容易紧凑,所以演的也容易作。这是新戏比旧戏难的地方。

尚小云、尚长春之《汾河湾》

按布景一方面说也是各有难易

 旧戏场子碎,三分钟一场,五分钟一场,布景最难,因为布景的工夫比演的工夫还大,所以布景一层最难讲究,但是他不十分讲布景,所以又容易。

 新剧场子长,所以布景容易,因为每场都有一点钟上下的工夫,就是布景的时候,用上几分钟的工夫,景致安妥之后,要用一点多钟,所以场上决不显忙乱。这是新戏容易讲布景的地方,可是因为容易讲布景,所以越往里研究,每逢一出新戏出来,只布景一层,便费许多脑力、许多钱财,然而仍然不敢保观客人人满意,因此情形反倒更难。

张君秋之《会审》

 以上所说的演戏及布景两方面,自是不在编戏范围以内,但是与编戏有直接的关系,所以也就一齐说上了。不过以上所说的,只是各方面的难易,若论哪个好,哪个不好,自然是新戏比旧剧好。

 为什么呢?因为新剧情形较真,感化人的力量比旧戏大。这里头的道理、原因很多,三言两语也说不完,现可随便指一出戏比较比较。

 比方《汾河湾》这出戏,在旧戏之中最受欢迎,编的也还很有意思,一场戏只两个脚,能演一点来钟,情节毫不重复。但是柳迎春在寒窑受苦十八年,本不应该这们漂亮,可是几十年来演这出戏,柳迎春就是这样的装饰,大多数的人也不以为不对,这是什么缘故呢?

 因演的日久了,大家的眼光也都看惯了,所以大家看这出戏也就是落一个爱看,要说到于大家有什么感动,恐怕是一点也没有。因此现时饰柳迎春的脚,若是装束的很苦的样式,台下非但不欢迎,反倒说不对,这是怎么个原故呢?

梅兰芳、王少亭之《汾河湾》

 一则是台下看的多了,眼光被这些情形变化过来了,非漂亮的不爱看;二则也是旧戏不讲布景,台上摆设着平金绣花、花红柳绿的桌围等件,倘若柳迎春穿的太不好了,不但难看,本也不对味儿。若按新戏演唱,将场上布置成寒窑景象,彼时柳迎春再穿出几件寒苦衣服,作出一种守苦节的情形来,那时台下不但不说难看,一定又另动一种观感,如此方合当初编《汾河湾》这出戏的深意。这不是新戏比旧戏好的地方么?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必细说。

(《春柳》1919年第2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