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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次女谈孟小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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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慧清是余叔岩先生的次女,酷爱父亲的余派艺术,而且有嗓音天赋。余叔岩虽然没让她正式从事艺术工作,但并不反对她学戏自娱。余慧清跟着丁永利练功打把子,孟小冬来余府学戏时期,余慧清在旁边伴学,与孟小冬交谊甚厚。笔者于1989年筹备余叔岩百年冥诞纪念活动期间,找到了在沪“隐居”四十多年的余慧清女士,从此时相过从,直到她1998年逝世为止。当时,这位专业的会计工作者已经退休居家,我们有机会向她请益,并听她讲述往事。孟小冬是她经常提起的话题。 余慧清第一次见到孟小冬是在1933年,时已由沪来京担任陆军次长的杨梧山,在泰丰楼设席宴请老朋友余叔岩。余叔岩带着次女余慧清出席,父女俩左臂都戴着黑纱。原来此时距余慧清的生身母亲陈淑铭逝世仅一个月,可谓热孝在身。此时出席宴会,是由于杨梧山坚请,情面难却。杨梧山会拉京胡,与余叔岩交谊甚厚,赴沪演出时得到过他的鼎力襄助。在泰丰楼宴会的觥筹交错之间,杨梧山请余叔岩多多关照孟小冬。 当时孟小冬与梅兰芳分手四年左右,先是蛰居天津,潜心修佛,经历过了感情低谷,然后回到北京准备东山再起,这次请宴是希望余叔岩为她说戏,当然,最好能够成为余门弟子。余慧清说,每当说起与梅兰芳的分手,孟小冬总是用“离婚”这个词。余叔岩与当时所谓的“梅党”非常接近,对孟小冬的种种故事当然有所耳闻;或许他相信“红颜薄命”之类的宿命论,或许他考虑小冬曾是兰芳之妻,后又离异,在这种复杂的关系面前,收小冬为徒,会不会有介入矛盾之嫌?正在养病的余叔岩便推说自己身体不行,教不动了,说道:“未必非要有师生名份。如果孟小姐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可以问我,我会给她说。”于是杨梧山让孟小冬当席请益。这一天说的是《击鼓骂曹》,孟小冬此戏得之于陈彦衡,有较好的基础,余叔岩为孟小冬指点了几个关键处,并把《骂曹》整出戏大体拉了一遍。 这次虽然未能拜师,但追求真知的愿望,使孟小冬先去寻找余叔岩的源头,除了继续向陈彦衡学习外,她又去找过曾在谭家任教的陈秀华,请过余叔岩的辅弼鲍吉祥为她排戏,后来拜言菊朋为师。言菊朋经常在给孟小冬说戏之余夸奖余叔岩,要求她多听余叔岩。言菊朋深知自己的嗓音起了变化,示范谭派时不如过去那么随心所欲,而孟小冬的嗓音条件更接近余叔岩,因此鼓励她继续争取去向余叔岩问艺,表现出宽阔的艺术家胸怀。 余慧清说,1938年10月19日余叔岩收徒李少春之后,似乎没有理由不收孟小冬,于是在友人的撮合下,又把孟小冬列为正式学生。余叔岩为避免收女徒的是非,决定小冬学戏时,请慧文、慧清两个女儿陪学。 当时余慧清是春明女中的高中生,与后来的电影明星白杨、小说家林海音是同窗学友。慧文的音乐天赋不及慧清,但同慧清一样也兴致勃勃地同孟小冬一道学了起来。孟小冬进“范秀轩”后,所学的第一出戏是《洪羊洞》,其间李少春常来旁听。 孟小冬比慧文、慧清大几岁,俨然大姐,开始一个时期,每次来余府,总要为两个妹妹买礼品,今天一块布料,明天一件头饰,使慧文、慧清备感亲切。姐妹们单独相处时,孟小冬打听学戏的要注意些什么。慧清告知别的学生学习时的规矩:师傅开始说话时,徒弟要站立,学唱时,他不叫你坐下,你就别坐下。另外,叔岩讲课时,不喜学生笔录而主张用心来默记。孟小冬得到这些“情报”,在余师面前投其所好,果然令叔岩十分高兴。孟小冬要把过去学过的戏全部“下挂”,重新请余叔岩细抠一遍。然而,孟小冬不是那种听一二遍就能开口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学生,学戏进度不快。叔岩要求学生用心默记,不许笔录,这就难为孟小冬了。此时,陪学的余慧清起作用了。当时梨园行用的是工尺谱,而余慧清已经学会了“先进武器”——简谱,记谱方便准确多了。孟小冬站着学,余慧清坐在旁边把父亲说的腔记录下来,下课后让孟小冬对照简谱复习,帮助她回忆,这就大大提高了学唱腔的效率。 当时叔岩已经续弦,娶了前清太医姚文甫的女儿,又为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余慧玲,小名叫小妹。当时慧玲尚幼,孟小冬到余府,常去抱小妹。有时小妹呕吐,污秽物布满孟小冬漂亮的新衣裳;有时孟小冬刚吹好的秀发,却被小妹抓得零乱。30岁的孟小冬平日很注意仪态,被小妹弄得如此狼狈,即使心不舒畅,却能一忍再忍,面上若无其事。叔岩见状,也颇满意。 《洪羊洞》学了一个半月,孟小冬于1937年12月12日在新新戏院公演。当天日场戏码依次为:高维廉《辕门射戟》,吴彦衡《挑滑车》,李慧琴、李多奎《六月雪》,孟小冬《洪羊洞》。演出前,来把场的余叔岩到后台,端详了一下孟小冬自己化的妆,认为不行,叫她洗脸重新化妆。余叔岩仅在孟小冬脸上敷了一层粉,又在眉眼与额头上淡淡抹上一点胭脂,然后用热手巾往脸上一盖,就定妆了,显得非常鲜明润泽。他对孟小冬说:“记住,这一把热毛巾很重要!”这场戏的配角阵容很硬,由李春恒饰孟良、裘盛戎饰焦赞、鲍吉祥饰八贤王。《洪羊洞》演得非常成功,轰动京城。从此孟小冬学戏更努力了。 随着孟小冬来学戏,琴师王瑞芝也进了“范秀轩”,这是孟小冬的另一根助学的“拐杖”。往往是在深夜,待宾客散尽,叔岩先要躺在榻上抽一会大烟,然后可能教戏。教戏的时间总要在子夜以后,如果精神好就多说,身体不好就少说甚至不说,但孟小冬仍旧每天去,寒暑无间。学戏是一个繁琐和枯燥的过程,有一次说《捉放曹》,孟小冬唱某字时口劲不对,叔岩就不往下教了,反复纠正了一个星期,才继续教下去。教做工时,余叔岩告诉孟小冬要“叠折换胎”。叠折指身段,文人要“扣胸”,老人应“短腿”,背、腰、腿叠成三折。“换胎”指上台后要深入角色,在相当程度上要忘却自我,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唱法,要呈现其独特的风貌。有时学戏学得实在晚了,余叔岩就用自己的私车把孟小冬、王瑞芝分别送回去。 孟小冬专心致志地学,学会回去复习,再由王瑞芝来吊嗓,巩固学习成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个时期她根据师傅规定,基本停止演出。只是某出戏学完,如果余叔岩认为可以出而问世,便在师傅把场之下,偶尔登台实践,体会一下而已。孟小冬扮相好,嗓子好,戏路正,本是大好的演出赚钱机会,但她求真知,弃如敝屣。如此基本不演出,对于她的日常生活来源是个考验,好在仍有杜月笙资助。孟小冬在叔岩夫妇面前,承欢膝下,有如侍奉双亲,对于老妈、下人、门房时有赠予,打点得妥妥贴贴。余府上下都亲昵地称她为“孟大小姐”。后来慧文与刘如松结婚时,孟小冬送了全堂西式家具;慧清与李永年结婚时,孟小冬送了全部嫁妆。 余慧清眼里的孟小冬是一位颇谙人情世故的上海姑娘,在学习过程中,余家和“孟大小姐”的感情与日俱增。随着年事愈高,病况愈甚,余叔岩对孟小冬越来越掏心窝地倾囊以授。孟小冬虽然学得慢些,但是学会了就很巩固,不大会忘记走样。余叔岩在五年时间里专门为她说过近十出戏的全剧,诸如《洪羊洞》、《捉放曹》、《失空斩》、《二进宫》、《乌盆记》、《御碑亭》、《武家坡》、《珠帘寨》、《搜孤救孤》等。在教李少春时,孟小冬旁听了《战太平》、《定军山》等武老生戏的全剧。叔岩还陆续为孟小冬说了一些戏的片断或选段,诸如《十道本》、《法场换子》、《沙桥饯别》等等。像《击鼓骂曹》等戏是拜师前就由叔岩指授过的,这出戏同拜师后公演过的《搜府盘关》、《法门寺》一样,想必也得到余叔岩的认可。《八大锤》、《李陵碑》、《连营寨》、《南阳关》等戏,原由言菊朋教过,后来又经余叔岩的指点。又如《四郎探母》之类,虽未经余叔岩手把手教,但孟小冬本来就会,又请后来成为余叔岩琴师的王瑞芝,为她说了余派腔。如果把这些剧目相加,那么孟小冬在余府五年内所学,涉猎三十出戏左右。 在我们同余慧清交往并问艺期间,不断从港台传来孟小冬晚年的吊嗓录音,余慧清欣喜之余,还予以评点。她说,有些地方显然是孟小冬记忆有误。比如《乌盆记》反二黄唱段中的“劈头盖脸洒下来”句,她的“头”字唱“6”,与“劈”字同工尺,太高了,而且倒字。后来我们把余慧清孟小冬所唱之若干不同,在校订《余叔岩孟小冬唱腔集》(同济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时体现出来了。 同余慧清女士八九年的过从,使我增长了许多见闻,艺事也颇有长进,我们之间感情十分深厚。就在我动手撰写《余叔岩传》的日子里,余慧清女士以八十高龄作古,这不仅是我本人,而且是余孟研究的极大憾事。听她的女儿李三秋说,老人家弥留之际连喊我的名字,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告知?这是我心头永远的谜。我写下上述文字,是对先人所言的部分记录,也是对余慧清老人家的最好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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