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雾里看花
梁东方
人们都知道甚至都唱过那首著名的歌《雾里看花》,记得住其中不无谐趣的快节奏的“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不过,人们通常只是在其情感意义、社会意义、象征意义上去做不加细究的泛泛联想,真在雾里看过花的人似乎并不多有。雾里看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和观感,则更少被提及。这是喻象覆盖了喻体的又一例证,是被古人观察与体验过的自然逐渐退隐到了现代人生活范畴之外的又一例证。
本地的雾霾很多,纯粹的雾却已经很少,尤其在城市里,在密集的建筑缝隙里,雾是没有存身之处的。雾是自然环境还好的状态里的一种天气现象,它的朦胧和含混都是纯净的,没有脏东西,可能妨碍交通,迫使高速公路上口关闭,却很适合孩子捉迷藏,也适合不玩捉迷藏了的大人立刻就找回遥远的童年乐趣。
雾和雾霾的区别是前者界限分明,总是能找到雾和非雾的边界,可以冲到雾里去,也可以从雾里走出来;能看见雾是一团一团地蔓延过来的,浮在地面一定高度之上,再向上就是天空,基本上纯净的天空。一如舞台上喷射出来的雾气效果,人可以踏步其间,形成了一种浪漫的云里雾里的虚幻之美。
这样的虚幻之美在有雾的早晨不择地而生,出现在楼下的田野上,出现在乡间小路上,出现在河边的绿道中,一任你追逐奔竞,一任你自顾自地在其中笑、在其中闹,无虞于其他的目光,无虞于任何社会话语之下的不周正、不端庄。实事上,在雾里,一切的社会话语似乎都已随着视觉的被遮挡而遁去。
这是雾给人的好感觉的重要一部分,那物理性的一部分是基础,这心理性的一部分是人类自己的生发。刚开始如此,过上一会儿,其实就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物理性的乐趣之中去了,完全忘记了什么他人的眼光之类的社会性束缚。
因为正有一片花盛开在雾中,白色的雾气里一片悬在空中的粉红,最早开花的木桃在度过了最激动人心的含苞欲放阶段之后,真正盛开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颜色变淡的苍白,可是在雾里,在白色的水汽的包裹下,依然能分辨出那里有一团一团的粉艳。
这一团一团的粉艳和柳树新绿的鹅黄对照着,成为白色雾气中一目了然的颜色。更动人的却不是悬在空中的它们,而是匍匐在地面上的迎春花。迎春花匍匐在地面上,好像完全没有受雾气的影响,真切鲜明地盛开在你的眼前。
不是它们有什么样超过一般植被的花朵锐度,而仅仅是你站在地面上靠它们足够近。雾的一大特征就是远看它有、近看它无,人的视觉在眼前几米的范围内是可以打破雾对世界的垄断的。
这就是雾里看花的妙处,花其实清晰如无雾,只是花的背景里有朦胧不清的雾。因为有朦胧不清的背景,大自然在这一刻就为你遮蔽了分神的其他事物,使你不及其余,清晰的花就格外被专注地关注,你的眼里就只有花。
雾独一无二的遮蔽效果,反而使花朵这样的美丽事物变得异常清晰;这便是雾里看花一直被吟诵、被歌唱的奥秘所在。
这是花的幸运,也是你的难得的注意力集中。当人的注意力集中的时候,花朵本身的美就会被放大,就会更美,就会形成雾里看花的经典感叹: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这小小的花,竟然如此漂亮!
我在这样不及其余的雾里看花状态中所看到的迎春花的小小的黄色花瓣,密集地点缀在没有叶子的弯曲枝条上,将一团一团无骨似的灌木,介于笔直的乔木和低矮的小草之间的灌木的形状,完全用金黄的花朵勾勒出了轮廓。雾中丰富的水意直接在纤毫毕现的花瓣上形成了润湿的效果,湿润的黄色使黄色更有内涵、更有活力,使每一瓣花、每一朵花都更水灵,使整个花团都昭然若新,一尘不染。
一团一团像是柔顺整齐的头发的迎春花拱形造型之上几乎均匀的花色花朵装饰,是任何人工都无法企及的奇迹。它们是这个季节里天地赐予人间的美丽使节,在没有雾的时候好像就不会被如此珍重着凝望的使节。
这个雾里看花的景象是我在这早晨的雾里的至关重要的收获,它的到来完全不在意料之中,完全是自然而然的随意之中的遇见。
当然这样的遇见和其他更多的遇见,如果不离开城市,不在晨昏之间经常行走在尚有自然气息的郊野之上,那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住在郊外的家,给了我这样自然而然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