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硬骨头下,藏着一颗宠娃上天的心
今天,9月25日,是鲁迅的生日。
138年前的今天,在浙江绍兴的一个小院子里,他出生了。
十七岁,他带着奶奶借来的8块钱,在国势衰败、家庭破落之际,离开家乡,硬生生闯出了自己的路。
在世人心中,想到他,想起的是斗士,是思想家、是文豪、是硬骨头,是民族魂。
我在看了他留下的书信、日记后,想到他,却是一个有生活、有体温,有烦恼的中年男人。
在他人生最后的七年里,除了手不停笔打论战,养家糊口挣稿费之外,儿子的意外出世,成为一抹温暖的光。
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这是现代电视剧里的已经成了俗套的剧情。
一提到这句话,大家想起的就是,医院产房门口,一个男人焦急地走来走去,然后医生走出手术室说:情况危急,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你赶快决定。
然后就是嚎啕大哭,就是犹豫不决,就是渣男选孩子,丈母娘要女儿。
在九十年前,这个俗套的剧情,在鲁迅的面前,真实的上演过。男主角就是他,女主角是许广平。
许广平与周海婴
当时,许广平已经33岁了,是高龄产妇。
在上海的医院里,她阵痛了二十七八个小时,胎音只有十六下,而且还在逐渐减少,濒死前的污便也早已下来。
情况很危险,医生跑出来问鲁迅:是保大人,还是要孩子?
鲁迅的回答很干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保大人。
那个年代,在有些地区,新生儿的死亡率差不多达3成,产妇的死亡率也不低,更何况是遇到难产。
幸运的是,最后医生用大产钳夹出了孩子,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这次生产让许广平元气大伤,她在医院里住了近半个月。
在我看来,面对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这个问题上,鲁迅的这个选择是要勇气的,也是够男人的。
02
意外怀孕怎么办?生下来
不过,让我更加感佩的是他在养孩子这件事上从头到尾体现出的责任感。
因为,许广平生的这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周海婴,其实完全是个“意外”。
鲁迅的情路并不顺,与原配朱安的婚姻有名无实,四十多岁时才与许广平相识定情。
两人定情后,没打算要孩子,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生存环境恶劣、朝不保夕,有个孩子是拖累。
周海婴的回忆录《鲁迅与我七十年》里,开篇第一句话就是:
我是意外降临于人世的,原因是母亲和父亲避孕失败。父亲和母亲商量要不要保留这个孩子,最后还是保留下来了。
这不是假话。
在写给朋友李秉中的信中,鲁迅就直说过,自己“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
一想到儿子的将来,他还常常感到“惆怅”,但也“事已如此,亦无奈何”了。
网友“恶搞”的鲁迅
用今天的时髦来说,就是原来打定主意要做“丁克”了,但没想到出现了意外。
虽然心情复杂,鲁迅也只好做一个过河小卒,有进无退了。
鲁迅并没有选择鼓动许广平去做手术,放弃这个孩子,而是选择了生下来,负起这个“意外”的责任。
为了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购置婴儿用品,布置房子,从书信、日记里看,鲁迅都很忙活了一阵子。
在1929年9月27日大清早,他刚刚过完48岁生日两天,距离知天命之年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老来得子了。
儿子一出生,鲁迅的感情泛滥了。舐犊之情,立即附体。
每一次到医院看孩子,他都要盯着儿子的面孔看半天。越看越觉得儿子长得像自己,而且长得比自己漂亮。
鲁迅给儿子取了许多乳名、小绰号。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鲁迅就给他取了个小绰号:“小红象”。
鲁迅注:海婴六个月,一九三0年三月二十七日,上海
林语堂以前称赞鲁迅是珍贵的“白象”。热恋中,许广平也称他“小白象”。现在他把这个名字送给儿子了。
他甚至还用带绍兴口音的话还偷偷地喊儿子“弟弟,弟弟”,以后还喊他“小乖姑”——这大约是乖孩子的意思。
他还编了好几首儿歌,其中一首是这样唱:
小红,小象,小红象,小象,红红,小象红;小象,小红,小红象,小红,小象,小红红。
抱着儿子,唱着自己编的儿歌,哄孩子睡觉,他一唱就是十几二十遍。
小名有一打,大名取什么呢?
许广平还在住院的时候,他就跟许广平商量说:
想倒想起两个字,你看怎样?因为是在上海生的,是个婴儿,就叫他海婴。这名字读起来颇悦耳,字也通俗,但绝不会雷同。译成外国名字也简便,而且古时候的男人也有用婴字的。
每一个父母,都想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但又常常苦恼,找不到好办法。
我们大可以参考鲁迅为孩子取名的四大原则:有寓意,又简单,读起来悦耳动听,而且不重名。
从效果看,周海婴这个名字确实很独特了,重名的几乎没有。不像今天,我一走进幼儿园里,满地都是“子轩”“紫萱”“梓轩”在跑。
在取名字这件事上,更加难得的是,鲁迅紧接着还对许广平说了一句话:
如果他大起来不高兴这个名字,自己随便改过也可以,横竖我也是自己再另起名字的,这个暂时用用也还好。
他觉得这名字也是暂时用用,将来儿子长大了不喜欢,可以随便改,因为自己的名字鲁迅也是改的。
“可以随便改”,以独立脾气“顽固”而著称的一代文豪鲁迅,不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其宠溺之情,宽容,随性,可见一斑。
这一点,今天的很多爸爸妈妈估计是做不到。
有人说,如果民国时有微信朋友圈,鲁迅估计会成为“晒娃狂魔”。
我读了他的书信集,发现这句话真不假。
在书信中,可以看到他很热衷于向家人、朋友们报告儿子的动态。
鲁迅书信手稿
儿子刚出生一个月时,他在写给朋友章廷谦的信里就说:
当出院回寓时,已经增添了一人,所以势力非常膨胀,使我感到非常被压迫,现已逃在楼下看书了。
后来,他还向章吐槽说:
海婴,我毫不佩服其鼻梁之高,只希望他肯多睡一点,就好。
儿子六岁时,在写给作家萧军的信中,他有些抱怨:
出去,就惹祸,我已经受冷落三家邻居的警告。
他向萧军表示希望儿子快快长大:
快过二十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
他给远在北京的老母亲报告:
海婴仍不读书,专在家里捣乱,拆破玩具……
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而且日见其长,但不胖,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
鲁迅写给许广平的情书,信笺很精致
在写给作家茅盾的信中,他说:
从下星期一起,敝少爷之幼稚园放假两星期,全家已在发愁矣。
在写给台静农的信中,他甚至说:
孩子渐大,善于捣乱。看书工夫,多为所败,从上月起,已明白宣言,以敌人视之矣。
在这些信,鲁迅在小小的抱怨。但是读起来,总让人感觉在牢骚里,有着一种小小的自得与炫耀。
这心态做过父母的大概都能了解。就像我们向外人说:
哎呀,我家儿子太调皮了,我天天都想揍他。
哎呀,你赶紧去上大学,我跟你妈要过几年清净日子。
哎呀,你这个讨债鬼,我这是前世做的孽!
再比如在拍照这件事上。
今天,几乎人人都有智能手机,拍照,修图,晒朋友圈,门槛几乎为零。
但在民国,拍照还是是一件很时髦很稀罕的事,一般家庭很少有机会拍照片。
而在儿子出生之后,鲁迅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带他拍照。
周海婴出生20天、100天、6个月就拍有照片。
此后,每过生日,鲁迅必带他去照相馆拍照纪念,并在照片上认真地标注,或者写上一两句话。
鲁迅注:“海婴与鲁迅,一岁与五十”
比如,周海婴1周岁时,他抱着儿子拍了照,还在照片上题了两句诗:“海婴与鲁迅,一岁与五十。”
他还颇为得意的向许广平说,这两句话翻译成外文,也很不错。
鲁迅还写过一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里面就特别提到了周海婴小时候照相的事。
这种爱好无形中也影响了周海婴,后来他成了水平不错的摄影师,做过多次个人影展。
鲁迅的这种无节制的“炫耀”儿子,放在今天的朋友圈里,十有八九要被屏蔽。
鲁迅自己身体也不好,有严重的胃病和肺病,但他对自己的病不太在意,对孩子生病却异常细心。
周海婴从小体弱,感冒、咳嗽、肠炎、拉肚子、哮喘,隔三差五就生病。
在孩子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一代大文豪,心甘情愿的去买肚兜、蚊帐、药品。
翻一下鲁迅的日记就可以看到,在儿子出生之后,七年里,鲁迅带儿子去医院,或者请医生上门的次数,至少有一百多次。有时候一个月里,会跑上十来次。
其实,在养娃这件事上,最开始的时候,新手爸爸鲁迅,很有点很多读书人陋性:唯书是从,自以为是。
鲁迅日记手稿
他大概没有想到每一个孩子都有不同的特点,需要一切从实际出发。
儿子刚出生,鲁迅拒绝了医生雇奶娘的建议。
但实际上,面对新生的儿子,鲁迅和许广平两个人又都有点慌,没有经验。于是,两个人狂看育儿书籍,向书取经:
换尿布每小时看一次。
喂奶严格地按照书上说的每三小时一次,即使时间不到小孩即使啼哭,也不给他吃。
两个多月后,儿子的体重还只有两三个星期那么大。小屁股也经常脱皮。
就是在给孩子洗澡这件事上,鲁迅也坚持自己的做法:不许用未曾开过的水,更不能假手别人。
他自己亲自动手,可是动不动就把孩子洗得面孔发青,小身体发抖,伤风感冒。
许多事情,许广平觉得鲁迅学过医,自然要听他的。
最后,孩子的情况不大妙,两个人都被医生说了一顿,才不得已请了保姆帮忙给儿子洗澡。
这个惨痛的育儿体验,大概让鲁迅有点怕了。
有时候,保姆要鲁迅、许广平跟着学习怎么给孩子洗澡,但他两都吓怕了。
鲁迅说:“还是让她洗罢,我们洗病了,不是还要花更多的钱吗?我多写两篇文章就好了。”
也幸好鲁迅有卖文为生的能力,不怕花钱。这一次请保姆帮忙给孩子洗澡,一直洗了七个多月,花费不小。
在儿子出生十多年之前,鲁迅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
这一篇文章,开风气之先,读来很让人感动。
他特别提到为人父母,对子女要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让他们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约700万字的《鲁迅全集》,大山一样
厚厚几大本鲁迅的书信、日记、回忆录看下来,我就觉得,鲁迅与儿子的点点滴滴里,其实就是在践行他早年在“父亲”一文中的想法。
除了细心,负责这些之外,对鲁迅养娃这件事,还有三点让我感佩不已。
他对孩子很宽容,一切颇为顺其自然。
比如,周海婴喜欢拆玩具,就让他拆。鲁迅家里积了一大堆玩具,价值不菲,周海婴想怎么拆就怎么拆。
周海婴(1929—2011)
长大一点了,周海婴要看书,他想要商务印书馆的《少年文库》。
许广平以为太深,不同意。鲁迅站在海婴一边,“任凭选阅”。
鲁迅工作时,周海婴来捣乱,鲁迅其实心里很烦躁了,但也只是停笔说一句“唔,你真可恶”。
每天吃饭之后,他还会陪孩子聊聊天。
他尊重孩子,将孩子作为一个平等的朋友对待。
鲁迅去世以后,他的弟子,作家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专门记一桩事:
有一天,鲁迅家里请客,从福建菜馆叫菜。周海婴抱怨说鱼丸不新鲜,但没人相信海婴的话,甚至也没有人注意孩子的话。许广平又给海婴挟了一个。他依然嚷嚷说是坏的。
鲁迅于是把这个吃剩的拿来尝尝,发现果然不新鲜,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这件事,很让许广平感慨。她对萧红说“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们学不了的”。
尊重孩子,倾听孩子的声音,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个父亲都拥有的。
他不指望孩子大富大贵,踏踏实实做点事最好。
在遗嘱里,鲁迅特别列了一条:
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这种愿望,可谓接地气了,比那些当大官发大财要朴实的多。
身为鲁迅的儿子,周海婴有时候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但从普通人的眼光看,他是成材了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周海婴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学习无线电专业,成了一个无线电专家,如鲁迅所愿,没有成为一个“空头文学家”。
后来周海婴在面对鲁迅的孙子,自己的儿子,周令飞的婚事时,顶住了众人的非议,站在了儿子的一边。他晚年一系列所作所为,其骨头之硬,完全无愧为鲁迅之子。
从这三点来说,鲁迅这个爸爸,做得很成功,足可垂范后来者。
在回忆中,周海婴说自己小时候皮肤不好,一到夏天,就长痱子。
每天吃完晚饭以后,他就跑到鲁迅的床上躺着。
鲁迅就拿一个小碗和海绵,轻轻地在他胸口背上抹药水,母亲扇扇子。
直到天色黑尽,鲁迅要工作了,周海婴才会恋恋不舍的回自己房间睡觉。
几十年以后回忆起来,周海婴说这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这样的快乐时光没有多久。
周海婴与母亲许广平在鲁迅墓前
在儿子出生以后,鲁迅曾向朋友笑言,要扯大儿子,估计自己都要成为“二十五孝”的父亲了。
他没有看到那一天。
鲁迅于1936年10月19日去世,享年55岁。
这一年,他的独子周海婴,年方七岁。又过了很多年,周海婴也西去了,享年82岁。
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父子两个人,一定会再续前缘。
看了这么多关于鲁迅宠儿子的书信、日记、回忆,我就在想:
在我念书的时候,大家都很怕遇见鲁迅。
因为一有他,就逃不了要背诵,要总结。
在今天的教科书上、影视剧里,我们一提到鲁迅,说得最多的还是这样一些标签:
他是斗士,是思想家、是文豪、是硬骨头,是民族魂,用肩膀闸住了黑暗的门。
但他还有另一面。在家庭中,他是一个有生活、有体温的中年男人,是丈夫,是爸爸,是朋友。
我经历了一些世事,尤其是也有了孩子之后,再看他,渐渐淡去的是他剑拔弩张的一面。
越走越近的却是一个靠一支笔养家糊口,带儿子散步、聊天,有笑,有脾气的中年男人。
在他的硬骨头下,藏着一颗宠娃上天的心。
这两面合在一起,才是一个真实的鲁迅。
这样的鲁迅,是一个更加有温度,更加值得让人追慕、怀念的鲁迅。
谨以此文纪念鲁迅先生诞辰139周年。
向他道一声: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