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企那些年 - 20191210
三月的北海市,天还是有点瑟瑟的冷。立春都有一段时日了,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星星落落的,一副下不大,也停不下来的样子。
兴许是雾霾的原因,这段日子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黑压压一大片,压在头顶,像极了人的心情。
从DA亚太区的总部开会回来的杨坤,耷拉着脑袋,拎着黑色的双肩背包,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室。秘书Linda还没来得及起身问好,杨坤就重重地关上了门。“砰”的一声,恨不得响彻整个办公室。
整整一个下午,杨坤都一个人呆着。期间有个区域总监轻轻地敲了敲门,本打算汇报点事情的,见里面没有动静便作罢了。
已经整整过去一天了,杨坤依然把自己沉浸在那件让他羞愧难当的事情里无力自拔。
前天,亚太区季度管理层会议中场休息的时候,CEO Robert抄起一份杨坤签过字的销售日常费用报销单,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摔在了杨坤军的脸上。紧接着,气急败坏的咒骂一句:Shit!
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会议室的,那么多和自己一样级别的地区高管,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安慰他,更没有人敢和CEO替自己叫板。不知道,也不敢看,有多少双眼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直勾勾看着自己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发票,然后和CEO郑重说了声“Sorry”。
那一刻,杨坤完全没有了自我,可惜地上没有现成的窟窿,更容不得他夺门而出。接下来的会议议程里,他灵魂像脱了窍一般,听不见,也看不着。
总算浑浑噩噩熬过了两天,CEO Robert也没再找自己麻烦,甚至还在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故意坐到自己的对面,然后故作兴致勃勃地讲了好多他对中国市场的所见所闻。当然可劲儿夸了杨坤对整个中国业务不可磨灭的贡献,并表达了自己的期望和信心。杨坤礼貌地附和着,脸上一直挂着自己职业的微笑。这两个男人,就像什么没发生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甚至一起上了电梯,去了会议室。
冗长而乏味的会议刚刚宣布结束,杨坤顾不得吃饭,火速撤离,总算赶上了回北海市的最后一班飞机。
烟灰缸里狠狠地拧灭还剩半截的中华,直起身,伸伸胳膊,杨坤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自己30平米左右的独立办公室里,除了电脑微微的光,黑压压的,越发的冷清。他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习惯了随手关门,不开灯工作的感觉。
或许,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些许的平静和安全。打算戒烟的想法冒出来好多次了,总是嘴上说说,便作罢了。更多的时候,他不想再应付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工作了。铺天盖地的销售数据总令他头昏脑胀,随时随地的电话会议撩拨着他原本就紧张的神经,隔三差五的客户拜访和应酬让他疲于应付。来DA十年了,曾经意气奋发的小伙成了挺着大肚的油腻男,烟瘾和酒量随着自己职位的爬升也越来越大了。秘书Linda说自己穿着风衣的样子,像极了韩国的当红明星。杨坤想到这里,嘴角竟然扬起了久违的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疲惫,就是沧桑,他起身整理好西装,对着镜子整理好领带和略显稀疏的头发。
推开门,偌大的办公室早已人去楼空,早已没有了白天熙熙攘攘的感觉。
下班前夕,Linda起身开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杨坤铁青着脸,像霜打的茄子般,淡淡的回了句:我没事,你先回家吧!就没了下文。不好继续追问下去的Linda给他添了一杯热水算是今天最后的道别。
看看手表,已经晚上9点多了,他打电话给司机老刘送他回家。
老刘是个地道的北海人,不知道往前数第几代,就来到了这个城市,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生根发芽。
80年代初,DA在中国刚成立那年就在公司了。论入职时间,老刘比杨坤的工作年限还长不少。两年前家里赶上拆迁,家里几套快倒的平房,换来了几套商品房之外还拿到几百万的现金。拿到钱,转头老刘和儿子一人买一辆蓝色兰博基尼,每天停在胡同口,拉风的很。老刘虽说年岁不小了,却赌场、酒吧到处鬼混,最近在酒吧搭上一个19岁的小姑娘,死活要给他生个孩子。夜里睡眠不足的缘故,等红灯的空儿,老刘就能迷瞪一会。有一次送杨坤回家的路上就差点追尾。从那之后,每次坐老刘的车,杨坤都捏着一把汗。
杨坤新近购置的独栋别墅坐落于北五环外的植物园边上,从DA的东三环总部回去是一段不短的路。
一路上,杨坤耷拉着脑袋,不说一句话。车窗外,马路上依旧车水马轮,霓虹闪烁,杨坤懒得看。他仰着头靠在座位上,眯着眼,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几声急切的犬吠,算是杨坤回到家唯一的欢迎词了。这只日本纯种的秋田小黑,反倒成为自己每次回来最盼望又最容易让自己满足的家庭成员了。
客厅亮着几盏灯,这是他白天上班之前刻意打开的。
38岁的黄金单身汉,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害怕黑暗,偌大的房子里,黑乎乎的感觉让他觉得既孤单又凄凉。
远在乡下的老母亲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追问他婚事的事情,都被他以工作太忙,没时间搞对象为由给推脱掉了。
就算过年回家,他也不愿意听七大姑八大姨的指示去相亲。打心底,他是拒绝的。自从大学七年得初恋和同宿舍哥们双宿双飞之后,他已经忘记了爱情的滋味。于他,爱情是抛弃,是背叛,是深夜里让自己一次次惊醒的噩梦。他从不贪恋爱情的样子,唯有工作让他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很丰满。就像大学毕业从城中村的小房间一步步搬到了今天的大别墅。
房间里,小黑偎依在自己的腿边,低头蹭蹭自己的脚踝,杨坤抚摸着小黑的头。他喜欢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小黑好像读懂了杨坤的心思,伸出大舌头肆无忌惮的舔着杨坤的脸,手,还有脖颈。或许是工作太累的缘故,最近每次回到家,杨坤不经意间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这种孤独的感觉侵蚀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弥漫在空气里。
与他同龄的同学,无论是和自己一样在北海市打拼,还是在老家生活,都已成家立业,同学最大的孩子都马上读初中了。
只有他,像一个另类。
13年前,医学院研究生刚刚毕业的杨坤,被分配到北海市最大的骨科医院当设备维修工程师。那时候,杨坤与自己的初恋租住在城中村一梯数不清多少户的筒子楼里,自己每天骑着二八飞鸽牌自行车上下班。每天下班,杨坤都牵着女朋友到附近的菜场买一堆自己会做的菜,然后一路说着笑着回家。身为独生子女的女朋友,一点不没有小公主的娇气。她说自己喜欢这种烟火气息的真实生活,甚至喜欢每天下班回家,楼道里弥漫着张家的排骨味,李家孩子的尿布味。那种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撞到那家的油瓶子或者踢翻了谁家的痰盂的感觉总是让她兴奋不已。
不到20平方左右的小屋里,紧紧巴巴放着一张床,一个衣柜,每到晚上杨坤就和女朋友挤在刚刚一米二的小床上,聊聊过去,聊聊未来。聊他们的大房子,也聊他们以后的孩子。
大多数的周末,杨坤骑着自行车载着女朋友,从这个城墙根晃到那个城墙根。女朋友说:“ 等我们结婚生了孩子,就带他逛完所有的城墙,给他讲所有关于城墙的故事。那样的话,咱孩子也能算得上皇城根儿长大的人了。”
这样唯美的画面,在十年前那个晚上戛然而止了
杨坤被外派去德国进修学习半年。半年里,他得空就给女朋友打电话,恨不得把自己见到的,吃到的,听到的全部一五一十的讲述给她听。女朋友总被他的傻事逗得前俯后仰,隔着万里重洋,他都能想象出她笑靥如花的样子。
回国前,他花光了一个月的补贴,买了她最喜欢的巧克力,装了满满一箱。那个晚上十点,对,十点,这个时间永远刻在他的脑子里,心里,身体里。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前,开了门,开了灯。然后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个狭小的房间里,那个拥挤的小床上,一丝不挂的女朋友和一个从同样全身赤裸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正是明明昨天还在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国,要准备接机云云的兄弟。
“你不是明天回来吗?”被撞破的女朋友平静地坐起身,毫无歉意的看着自己。哥们火速穿好衣服,哑口无言的看着自己。
他火速逃离了,没有人出来追他,更没有人给他该有的解释。
女朋友就那么走了,和睡在自己上铺的兄弟。然后,他们火速结婚,火速有了爱情的结晶,幸福的一塌糊涂。
第二天,他提交了辞职申请,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北海。这个自己度过大学,研究生生活的城市, 给过自己美好的回忆,也给了自己痛彻心扉的伤害。
半年的沉寂后,杨坤通过社招进入了DA这家顶级医疗器械大公司,成为了华东区最基层销售的销售人员。
过去的记忆,在外企忙乱的日子里一天天消逝了。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还是揪心得疼。
褪掉身上纯羊毛的AMANI高级订制,倒了杯自己喜欢的普洱,打开电视,杨坤慵懒地斜躺在沙发上,困意袭来,没来得及洗漱便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