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大树甘做小草 ——深深怀念程思远、石泓夫妇
他是一棵“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唐·李白《南轩松》)的大树,但他又是一株“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宋·曾巩《城南》)的小草。身为建立殊勋的伟岸大树,甘做谦逊下士的平凡小草,他就是一生跨过三个朝代的传奇人物程思远。
说他是大树,因为被誉为“国共两党关系史的风云人物”的程思远,以其参加北伐和抗日战争、尤其在台儿庄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以及遵周恩来总理之重托,从香港五上北京、两赴瑞士,促使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时的代总统李宗仁回国。程老谱写了百年传奇,缔造了一生伟业。
还在中学时代时,没有任何背景的宾阳农家子弟程思远,听说北伐军李宗仁部招考文书,便背着一袋米赶去应考,并因文笔优美“状元及第”。从此他投笔从戎,追随李宗仁鞍前马后,亲历了许多历史事件,逐步成为桂系的核心人物。他捭阖纵横于蒋介石、李宗仁之间,参与筹划了反蒋助李竞选“副总统”、逼蒋下野、与共产党和谈等大事。在1956年4月到1965年6月十年间,经他牵线搭桥,在周总理的周密安排下,巧妙地避开一切艰难险阻,又与李宗仁一起从海外归来。
说他是小草,因为曾连任三届副国级的政界领导人、杰出的社会活动家程思远,一以贯之把自己看做一介平民。他一生拒配秘书,警卫也是后来勉强接受的,宁愿让备受周总理赞誉的杰出女性、他的贤内助石泓脱产做助手(据我所知,还有两位不要秘书的副国级领导人是王昆仑、雷洁琼),而且凡应他信任的朋友之邀参加活动,只需一个电话,就在石泓陪伴下悄然前往,甚至离京外出也不惊动国务院事务管理局。
在程老在世之年,他曾因我私人邀请,轻车简从,先后两次单独离开北京。一次是应绍兴市政府的嘱托,他在绍兴驻京办主任李春林陪同下前去我家乡访问,石泓因事没有同行,连我自己也因走不开而没有随行。另一次程思远、石泓夫妇在我陪同下去云南昆明参加《程思远传》首发式,是又一次“私出皇城”的行为。因为程老并不认为他是“国家领导人”,离京外出无需麻烦有关部门安排一群人“保驾护送”。
1999年3月26日,与程老相濡以沫半世纪的石泓,在北京协和医院与世长逝。在其后的一段日子里,程老浸沉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正好此时深圳一家公司通过我邀请他为当地第一高楼落成剪彩,经我与其小女儿程华商量,认为与其在家里睹物生情怀念老伴,莫如暂离北京到外地散心。经程老同意后,这次出行不得不上报国务院事务管理局批准,国管局遂派出一群工作人员随行,这支连家属在内的队伍人数多达十七八人。对此程老皱起了眉头,他觉得那么多人,光是机票就要一笔不菲的费用,因此坚持不乘飞机改坐火车,国管局陪行人员最后也不得不遵从他的要求。其实这种排场是不得已而为之,非程老本人的意愿。
我是在1989年刚接任国际文化出版公司总经理时认识程老的,当时我正在考虑聘请几位德高望重、深孚众望的统战、外事、文化界的前辈作顾问,支持和指导我的工作,恰好在一次活动中与程老及石泓见面共餐。初次结识程老,留下的印象是感动和震撼:一位在当年叱诧风云、今天依然位居高位的传奇人物,竟是如此质朴、平和、亲切和热情,而石泓也是那么平易近人。
我也因此少了许多顾忌,得寸进尺地邀请他们参加我们公司的活动。一回生两回熟,我不禁萌生了请程老担任公司总顾问的想法。同事们听了我的想法都哑然失笑:一座简陋的小庙,怎么能请得动大菩萨?这岂非异想天开。然而结果使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程老居然答应了!程老的答复是由石泓转告我的,我在接电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感谢,程老和石泓真不愧是出版工作者的知音。
有了位高名重的程老任总顾问,公司的知名度提高了,也使我们接待来访的港台和海外贵宾,多了一棵拔地参天的大树作靠山。程老的作风敦本务实,应诺的事从不虚与委蛇,尽管身兼许多要职的他每天的日程排得满而又满,但对我们小社之事却是甚为关切和注重,只要可能就一定慨然接受我的邀请,满脸春风地以总顾问的身份出席活动。每逢我们的涉外活动和书刊出版发行、书画展览盛事,程老尤为重视,总是推辞了其他邀请,偕同石泓准时前来参加,使我们的活动蓬荜生辉。
一次四位著名的美籍华人教授潘毓刚、聂华桐、吴京生、李天和来公司访问,我请程老前来与他们见面,不巧与他必须参加的另一个重要活动撞了车。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正当四位教授在会议室与我们座谈时,程老高声地打着招呼进来了。原来老人家是提前离开了那个活动,特地赶到我们公司来的。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与香港星岛报业集团合资创办《星光》月刊,是我国新闻出版界中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空前绝后的)中外合资项目。对于这件大事,程老予以特别关注和热情支持,参加了欢迎星岛集团董事长胡仙率团访华的宴会以及双方签约等一系列重要活动。赖有“总顾问”程老的出面,使傲慢的“报业大王”胡仙也不由得对我们公司刮目相看。
我和程老、石泓很快成了忘年交,不管他们家在东四11条还是搬到东总布胡同,我一直是他们家的熟人常客,他们的家也成了程老会见应我邀请来京的海内外客人的贵宾室。他们从来没有从我们公司取得分文回报,但有时还要自己破费来招待我带去造访的客人。
一次石泓问我:“谢总,你受不少人所托请程老题词,怎么没请程老为你自己题词留念呢?”我答道:“我觉得受人所托是光明磊落,为自己提要求好像是出于私心了。”石泓说:“我看你也不必多虑了,趁现在程老身体还健,写字灵便,我叫他抓紧给你写一幅吧。”石泓的关心令我十分感动,也正是这次问话后,使我留下了程思远的一幅珍贵题词。
为传奇人物程思远出一本传记,一直是我的愿望。当我向程老披露心声时,程老、石泓都一致赞同,并表示将《程思远传》的中文简体字、繁体字的版权无偿地给我。程老希望这本传记由我自己执笔,他说能否趁他们去北戴河休假的机会,我可以与他们住在一起,朝夕相处以便了解他复杂曲折的人生经历。然而因工作太忙而席不暇暖的我,哪里能外出个把月的时间呢?我只好惋惜地辞谢了程老的好意,推荐新华社我的朋友薛建华来完成这部传记作品。
令我十分感动和一生引以为荣的是,程老在《程思远传》的“序”中写道:“至友谢善骁兄久欲我写一本自传,将自身经验,公于世人……”。一位长者、国家领导人,对我这个学生、小民、晚辈称为“至友”,不仅使我深感愧不敢当,连我的朋友也都很惊讶。然而,只有真正了解程老的人方能理解,他是被载于史册的一棵大树,却把自己看做人间的一株小草——这就是程老的为人!
在《程思远传》简体字版出版后,云南省领导希望将首发式放到昆明举行,并邀请程老到他的儿女亲家、国民党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当年领地故地重游,程老和石泓均表同意。首发式当天早上,石泓告诉我,程老因高原反应而头晕,无法到会了。对此大家都很紧张,因为程老是未经请示私自外出的,一旦身体出点差错,我和有关方面都罪莫大焉,因此请石泓回宾馆多加照顾。首发式正待开始,人们惊奇地发现程老在石泓的搀扶下步入会场。那天程老不仅抱病准时到会,而且按预定的议程在会上讲了话。
香港回归前夕,我准备在我任社长的香港中华文化出版有限公司为《程思远传》出繁体字版,董事长曾守雄也完全赞同。我拟以我的名义为此书海外版写一篇“前言”,就请教程老,应从哪一角度做这篇文章,没想到得到程老的回答是:让我给你起草吧!程老真的做了一次我的“秘书”,代我写了这篇“前言”,以我的名字发表在繁体字版《程思远传》上。至今我已将珍藏至今的“序”和“前言”手稿,赠给母校浙大档案馆保存。
我一直珍藏着的一篇程思远亲笔写的手稿,是他在1999年8月4日从北戴河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并特地叫工作人员小杨送交到我手上。老人家在信中以其惯有的谦虚口吻向我表达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弟现在北戴河休息,除下海游泳外,正在写一部《世纪风云录》或《百年大事记》,特请教于老友之前,乞予以协助,指示如何出版。窃以当此世纪之交,吾人应当回眸百年,加以总结……我写此书,实为晚年逢盛世,不能漠然无动于衷,执笔直书,悉本存真求实。下月中返京时,拟将已写的草稿请您看了,征求尊见,以求完善。
当我读完这封信后,不禁热泪盈眶。一位为国立下大功的耄耋老人,念念不忘的是在世纪之交之际,总结百年历史,对照新旧时代,叙述亲身经历,教育年轻一代。的确,这篇大文章,也只有程思远这位20世纪的风云人物,才有资格、有资本来做。我给程思远回了信,一定支持和协助他写好出好这本世纪宝书。但此后我再无接到他的回音,后来我才知道,他被送进了北,这也许是程老生前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程老住院期间,我已预感到老人家可能很难再返回到东总布胡同的家了,因此多次要求去医院看望,以表达十余年来他给予我无比关怀和支持的感谢之情。工作人员小杨也知道我希冀与程老诀别的心情,但遵照医嘱,还是客气地予以婉辞。
2005年7月的一天晚上,当我打开央视的新闻联播时,看到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十分熟悉的程老像,同时听到播音员那沉重的声调:“著名的无党派爱国民主人士,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第八、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程思远同志,因病于2005年7月28日19时0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7岁。”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当晚我和泪在灯下写下一首悼诗:
百年传奇一生伟,忠魂直上封神台。
北伐征途抗日路,时代精英党国才。
五上北京传佳话,两赴瑞士留丰碑。
但憾不见九州同,殷殷遗愿托后辈。
程老没有等到《世纪风云录》完成和出版的那一天,没有等到亲自飞赴台湾的那一天。
然而程老不应该感到遗憾了,回首往事,“五上北京传佳话,两赴瑞士留丰碑”,他完成了历史赋予他的重大使命;无怨无悔,“北伐征途抗日路,时代精英党国才”,他以自己传奇的一生向祖国母亲交出了一篇完美的答卷。
身为大树却终生不忘小草的初心,在当今经济大潮的席卷中,这样的弄潮儿不要说在党外,在党内还剩几何?
在参加八宝山殡仪馆的追悼会上,我深深地向程老遗体三鞠躬,默默地祝愿老人家一路走好。我喃喃地对程老说:“程老!晚辈、学生谢善骁永远怀念您!您是我一生的师长和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