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姨娘

吴姨娘那时候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她留着当时很流行的“五号头”。这种发型刘海不超过眉毛,鬓角不遮住耳朵,发根与脖子平齐。据说,五号头的来历与著名导演谢晋执导的影片《女篮五号》中的女主角的发式有关。

乡下的日子注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最耗磨人的。那时也没有什么养生条件,更没有养生观念,人能活着就是天养——像吴姨娘这样的年纪在当时的农村已经进入到了老年行列。但是,她很会打扮自己,所以看上去一点也不显老,就像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可见,吴姨娘是一个很新潮赶时髦的女性。

吴姨娘的家是后搬到我们村子里的。她的丈夫在生产队务农,吴姨娘在家料理家务。她的家里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冬麦十八九岁,二女儿带弟不到十岁,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叫来宝。这是来到我们村之后的事情。吴姨娘的男人很封建迷信,重男轻女,否则,也不会四十多岁了又要了一个孩子。

刚搬到我们村里的时候,带弟不知什么原因整天不爱吃东西,打不起精神,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姥姥说:“看这孩子眼眶发青,睡不实落……许是吓着了!”

“大娘,这可咋整啊?我这初来乍到,两眼摸黑,谁也不认识,就认识你老了,求你老给扎古扎古吧!”

姥姥沉吟片刻对吴姨娘悄悄说道:“如今见天抓阶级斗争,要是给孩子拘魂……恐怕被当成牛鬼蛇神批斗哇……”

“大娘,我们偷偷摸摸地……家里老鬼也给他打发出去,谁也不让知道!您就行行好吧!”

天黑的时候,姥姥领着我来到吴姨娘家。

带弟躺在炕上。姥姥拿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这孩子还发烧呢?先拘魂,明天上街给她买几片安乃近药片吃吃吧!”

姥姥朝吴姨娘要了两只碗,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纸和红线绳,把一只碗用黄纸包住碗口,再用红线绑住纸和碗,另一只碗盛半碗水。做完这些之后,姥姥右手端起水碗,左手举着那只包黄纸的碗走到大门口。一边走,姥姥的嘴里念念有词,叨咕着谁也听不懂的拘魂码,还不时地喝一口水,“噗”地一声喷到黄包纸碗的碗口上。忽听得姥姥使劲地一跺脚道:

“回来了!”

吴姨娘站在房门口应声也说道:“回来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像演戏一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姥姥用她的裹脚踢了我一下,又继续念叨。我很担心,刚才的那个笑声把带弟的魂儿给吓走了,再也叫不回来,就蹲在地上心里在默念“回来吧,回来吧!”

叨咕了许久,姥姥突然又说了一声:“回来了!”便端着黄纸碗回屋,走到带弟的头顶上,说:

“孩子!回来了,快起来把魂喝了!”

带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竟然一骨碌爬了起来。姥姥把纸碗端到带弟眼前,指着黄纸碗口上的水珠说:

“看到没,这就是你的魂!一口把它吃了,魂就附体了!”

带弟乖乖地照做了,呼哧一口把碗口上的黄纸吃了个大窟窿。姥姥把绑碗的红线解下来系在带弟的脖子上。

姥姥拉着我的手低声嘱咐:

“悄悄滴,不要回头!”

我跟着姥姥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家里走去。

第二天一早,吴姨娘领着带弟来到我们家:

“大娘!你可真神了,这一拘魂,不光魂回来了,感冒也好了!带弟早上起来吃了一个大饼子,喝了两碗粥……”

她拉过带弟:“还不快跟奶奶磕头!”

姥姥说:“快别!孩子刚见强,还没好利索,可别大意!”

从此,带弟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她脖子上的那根红线一直挂着,直到半年后磨断了,才被带弟小心地收藏在自己的小梳妆盒子里。

吴姨娘成了我家的常客,每天吃完饭,我就会听到外面沙沙沙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很有节奏,一准是吴姨娘的没错。

那个时候,我正是淘气淘得正盛的时候,虽说没有偷鸡摸狗的恶习,也没有结伙打架本事,属于姥姥嘴里常说的“炕头汉子”,却也是蔫了吧唧的淘气包子,整天扒勾上天,翻箱倒柜,东跑西颠不着家,水里河里,风天雨天,打鱼摸虾,没有消停的时候,弄得一身泥巴,像个泥猴,惹得姥姥不是打就是骂,气得捂了嚎风没少哭鼻子。吴姨娘就耐心地劝姥姥,说我还小,哪有孩子不淘气的?“淘小子,出好的!”这是吴姨娘经常说给姥姥的话。姥姥相信了吴姨娘的话,以后的日子,姥姥很少打骂我。我也出奇地懂事多了,知道帮姥姥干活,不惹姥姥生气了。姥姥逢人便夸我家宝宝懂事了!

我对吴姨娘越来越喜欢了,就如孩子对母亲的那一种依恋,在冥想的时候,在梦中,在每一天的早上,我都会留意外面那有节奏的沙沙沙脚步声。吴姨娘一天不来,我就会像丢魂一样打不起精神。

过年的时候,吴姨娘给我买了一挂1000响的电光鞭炮。我把吴姨娘给我买的那挂鞭炮用报纸包上放在炕头上烘炕着,只等着年三十吃饺子的时候放。要过年的那几天,外面天天都有孩子在放鞭炮。一听到外面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就抓心挠肝地猴急。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就偷偷地地打开那挂鞭的红纸包装,拆下几个电光炮拿在手里,从灶坑里拿出个带火星的木头棒出去放两个小鞭儿。

我上小学2年级的时候,姥姥有一次要去远方的亲戚家奔丧,来回得五六天,便托吴姨娘照看我。吴姨娘让我去她家吃饭,我的“炕头汉子”劲儿又来了,任吴姨娘怎么劝就是死活不去。无奈,吴姨娘就给我把饭端来给我吃,还问我:“宝宝,要吃什么姨娘给你做?”

我知道她家吃的也不充裕,就说:“我想吃菜团子窝窝头!”

果然,一早晨,吴姨娘给我送来了她做的窝窝头。菜团子窝窝头是用白菜剁碎了和苞米面混合在一起的一种像馒头一样的食物。为了让面更容易蒸熟,便在抟成团子的时候,弄成一个窝窝,放在蒸帘上蒸熟。窝窝头乍看像馒头,其实里面有个窝窝,就叫窝窝头。蒸出来的窝窝头除了菜就是玉米面和咸盐,因为缺少油水,吃起来又硬又涩,很难下咽。绝对不是现在农家饭庄里的那种窝窝头加了白面和各种佐料,又甜香又萱软。

一天早上,我忽然看见姥姥挂在棚顶上的八件果子(当地的一种饼干),心想,这会儿趁着姥姥不在家,正好可以拿出来吃还可以带到学校作中午饭。转念又一想,过会儿吴姨娘肯定给我送窝窝头,要是让她看见自己偷吃果子那从前的好印象不就化为泡影了吗?踌躇间,外面已经传来沙沙沙的脚步声——吴姨娘来了!让她看见可咋办呀?我慌忙把果子塞进裤兜里。

吴姨娘端来了两个鸡蛋和四个菜团子窝窝头还有咸菜,早上吃的和中午带的都留出来了。我对吴姨娘撒谎说带着到学校吃吧,今天值日,得赶紧走。吴姨娘自责起来说:“都怪我,早点来就好了……这一早净给大人和孩子忙活了!要不,你就拿到学校吃?”

我说行,吴姨娘就拿手绢包了窝头往我的裤兜里塞,正好发现了我兜里的果子。果子被她掏出来的一瞬间,我的心脏跳得就如千军万马。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就像偷了东西被人家发现一样,羞得无地自容!她不动声色地把果子掏出来,再一样样地地把果子、窝窝头放进兜里。做这一切她似乎很默契,就如早就知道果子的事一样,仿佛那果子是她送给我的,而不是我背着姥姥偷偷拿来的。

吴姨娘对果子这件事就像没看见,就当没发生一样一样。姥姥回来后,她也没跟姥姥说。此后,也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

春天的时候,姥姥生病了。妈妈接她到镇上去治病,医生说姥姥的病是癌症。癌症,按当时的医疗条件是无法医治的。秋天的时候,姥姥在病痛的折磨中痛苦离世,再也没能回到村子里的那个土窝棚!

马车拉着姥姥的棺材缓缓地走在黄土岗上——依照姥姥的医嘱,她要把自己葬在离村子很近的北山窝里,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土窝棚还有吴姨娘等众乡亲们。

姥姥去世七年的时候,我考上了大学,回村子里去了一趟。

那时,吴姨娘的背有些驼了,眉宇间显出了苍老。她一直怀念着姥姥,叨念着姥姥对她的好处。言谈间,我委婉地说起自己因为嘴馋偷吃姥姥的八件果子的丑事,吴姨娘笑着说:

“还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她还说,人以食为天,别说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就算是大人也有嘴馋的时候。

回想往事,吴姨娘是我成长中最值得尊敬的老师。她的和善、宽容、慈爱和善解人意,尤其是,能够体谅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她是我那个时候最亲近的人,也是纠正我人生曲途的有益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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