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凤:最美的珍藏——七七年高考回放
高考,在我们这个国家里,算得上一个高频词。能引起全社会关注的大事,一年一度的高考绝对算得上其中之一。我有幸参加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四十年前的神州第一考,它的开拓性意义及影响自不必重复,对我个人而言,不仅仅是改变了命运,它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珍藏。
“从今不复承主恩,且自簪花,坐享镜中人。”借此句喻迟暮之年的心态,很贴切。这个年龄段的人很容易沉湎于以往,回放往事确是一件很享受的事。退出职场,江湖上不再有咱的传说,三两老友聚首,把酒话当年,侃侃咱曾亲历恢复高考的前前后后,不亦快哉!
一九七五年一月我高中毕业,那时正值文革后期,“乱”未拨,“正”待反,上大学要靠推荐,且先须在农业生产第一线劳动两年,才有上大学的资格。并不在乎学习成绩咋样,学习能力如何。政审是首要的,家庭出身,个人表现等等,至于能进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都是撞大运。七五年高中一毕业,我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了,同时还担任着大队理论辅导员、团支部副书记,民兵连文书等数个品外小职务。那年代“理论”很亲民,生产队设政治队长,社员每天都要学习“政治理论”。这些小职务最实际的好处是隔三岔五能去公社县里开开会,借机休息休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农业机械化程度很低,农活基本上靠人力畜力,劳动强度极大,收麦子玉米豆子都是一人一垄镰刀割,人背肩扛手推独轮车把劳动果实往打麦场里运;平整土地改良土壤,水利工程挖渠清淤,都是人工一锨一锨挖。那时都觉得是不能承受之繁重,不知啥时是头儿。
参加生产劳动一年后,因有些写的能力被抽调到公社做通讯报道工作。通讯报道员业务上隶属县广播站管理,驻公社大院,负责本公社的通讯报道工作。在公社大院里,党委成员和各部门的干部都是公职,我和其他的话务员、放映员、农技员、税务员等都属“背粮上班”每月发三十元,交生产队十五元记工分,余下做伙食费,吃住在公社大院。我们暗地里互相称“苏“同志,苏者,苏噜也。就是说在公社大院哪个领导,党委成员也好,一般部门干部也罢,谁都可以支使你,过问、评价你。我们虽然没有话语权,但在那却有个令人妒羡的好处:大学招生名额到公社后,公社大院就是近水楼台,我们自然就有先得月色之惠了。我的家庭情况也没得说,父亲是荣军,四三年弃笔从戎投身革命,抗日战争致残,四叔是四六年参军的转业干部,五叔是村支部书记;我个人工作做的也没的说,廊坊日报上时常有豆腐块大小的文章现身,还被评为廊坊日报的优秀通讯员。所以如果七七年仍延续以往推荐,我被推荐上学也是很有可能的。七七年的七月、八月,就在我们翘首盼望中过去的了,却没有盼来大学招生的消息,转眼九月又过去了,直到十月二十一号,报刊广播才传来改革高校招生制度,恢复停止十年的高考的消息。现在回首那段往事,虽然当时我非常想上学,却不曾记得有什么怨怼情绪。可能是被推荐毕竟要受制于人,须听命于他人安排的滋味并不好。这回靠自己,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相比较我还是喜欢看书学习的,因为能在学习的过程中找到快乐,所以心里并没有纠结失落的负面情绪。
只有两个月左右的备考复习时间。考文科。找各科高中课本,复习资料,结伴去香河中学听补习课。表面上本职工作一如既往,备考看书暗流涌动,我早饭后骑车去哪个村转一转,之后就悄悄溜回宿舍看书复习。大院里的干部们对我们几个人埋头复习看在眼里,自然不满意,你想,若仍靠推荐上大学,想换铁饭碗的年轻人会好好工作,靠近领导。(那时社会风气淳朴,没有请客送礼之为)这一改革,领导们失落了。反对是不敢,因为是中央精神。那他们就只能“修理”我们了,吃饭、下乡或开会休息时拿话嗑哒我们,有位主抓生产的党委副书记话最绝:你们谁也考不上!不信咱就看着!你们谁要能考得上,我敢把眼珠子抠出当泡儿踩!我们几个人没人敢搭言,却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记得复习备考时我心里很决绝,想着如果这次考不上,又不能离开大院,转年会怎么度过,我都不敢想。县广播站的编辑王振老师(他和我老叔是中学同学)来安头屯公社检查工作,帮我分析高考形势和我的情况,建议我从长计议,系统复习,明年可能考上好一些的院校,他的建议被我在心里断然否定了。我非常想上大学!备考复习,家里基本上没人过问、督促。那时对高考考生的关注不比当下,家有考生,全家总动员,保驾护航开绿灯,其实对考生并不好,徒增压力罢了。我始终认为,学习是个人内在的心智活动。后来,在武汉工作的老叔寄来五五年至六五年的数学高考试题,我几乎解不出一道题。
我的初中高中学习阶段,整个被文革囊括了,学习过程被此起彼伏的运动冲击得七零八落,这也是王振老师建议的原因。那时物理化学课本都改叫工业基础知识,生物课叫农业基础知识,学到的东西极不系统。倒是语文课,虽然被上成了政治课,但它的属性是与生活天然的联系,加上我自己很喜欢语文,写批判稿其实也是语文活动。所以复习时不觉得语文难。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文化资源匮乏的程度,怎么说呢,能让当下的孩子瞠目!真的啥可看的书都没有?我说时我女儿都觉得不可能。真的,除去课本,真没有课外可读的书。我这人从小就喜欢看书,最早的“读”(勉强称之)是上学前跟哥哥在街肆上(幼年我家居于邢台市的河北省荣军休养院)的地摊,摆十几本二十几本小人书,人们花一分钱可看四本,看完放原地给钱走人。哥哥逢上街必光顾书摊,他看我也拿起本小人书翻阅。上小学时翻奶奶屋里箱子,找出父亲叔叔们上学时的国文课本,还有我母亲在五十年代学习过的扫盲识字课本,这些课本我视若珍宝。刘姥姥进大观园、草船借箭、晋公子重耳流亡国外十九年等故事都是在老国文课本里看到的;扫盲识字课本很有趣,所以至今记得:王美英,年十八,有人给她找婆家。小伙儿的模样不算错,就是干活懒沓沓。姑娘说,这样的小伙儿我不爱,劳动模范才爱他。妈妈说,由你吧!很有故事性,能让我联想成一个生活场景。还有一段:头发梳得光,脸上抹得香,只因不劳动,人人说我脏。觉得特有乐儿。上小学时,谁家或哪个同学有本小说(纸色泛黄,没封皮封底)都千万百计借来看。那时的生活太单调了!墙上的标语,语录牌也爱念,村里的小卖铺,那时叫供销社,小商品名也喜欢念,看货架上写个“顶针”,纳闷,顶针?是啥东西?“就是你家针线笸箩里的顶针儿啊!”针字加儿化音读轻声,立刻就跟做针线活须臾不离的手箍联系起来了。看到的小说都没头没尾,有的依稀可在书脊见到书名。曲波的《林海雪原》还有《敌后武工队》、《三辈儿》、《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欧阳海之歌》都是那时看到的。实在没啥可看,我就看家家都有的《毛泽东选集》,那时刚出版四卷,红艳艳的漆皮儿。《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改造我们的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别了,司徒雷登》都看过不只一遍,还爱看其中的注释,赵拓纸上谈兵的故事,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还有特洛伊战争木马记的故事等等,都是在《毛选》里找到的。年幼时思想不成熟,并不能从《毛选》中汲取什么精神力量,就是喜欢故事性的内容。
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了,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题目,提几点要求,我们埋头写。老师就在几行课桌间来回走动。当时有同学遇到了不会写的字词,举手问老师:xx的x字怎么写?我闻声紧忙搭言:我会写,我会写,我告诉你!乐颠颠地跑下座位写到她本子上,心里满是得意。下次再写作文遇到有人问字,老师就说:问高云凤!高云凤知道!我方才觉察自己的行为令人讨厌,羞于自己不谙世故,趴桌上半天不好意思抬头。上小学时作文常被做范文读,偶尔还有高年级的老师来找我的作文做范文。
大概是四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社员们白天忙生产,夜晚抓革命,批斗地富反坏右。大队革委会指令小学校也出一人写批判稿发言,老师把写批判稿发言的任务交给了我。小学校设在一家地主大院里,我们班在倒房,写稿时我一抬头,看见正房门框上的对联:金猴奋起千均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就用在批判稿的开头了,那时批判稿开头常以毛主席诗词壮声势,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等常被引用。我其实并不十分理解这两句诗的意思,把玉宇的“宇“看成了“字”。大批判会上,我气冲斗牛大声念:玉字澄清万里埃。“玉字”一词一字一顿吐咬清楚。当会计的五叔拿这事笑话了我很长时间。
初中毕业时正赶上“修教路线回潮”,所以毕业要求全公社统考,当时我考了个全公社第三名。高中两年就读于刘宋中学,是所国办中学,师资力量相当的棒。那个年代不向现在,执教水平高的教师都集中在重点学校或市里、县城里的学校,走白专道路的老师遭流放,偏远些的中学不乏教课特有水平的老师。高中的第一学期挺正常,不久出了张铁生那件事,记得紧接着又有河南哪个地区的马振扶中学,有个中学女生因为学外语跳水库自杀,还写下: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D,照样干革命云云,我们就又不正常上课了。剩下一年多时间,写批判稿,批师道尊严,下乡学农。为了废止师道尊严,规定老师上课时,学生迟到了不必喊报告进教室。有天下午上物理课,物理贾分老师讲得正带劲儿,一名男生堂而皇之地走进教室,坐到自己位子上,贾老师突然噤声,瞪着眼晴目送他坐稳后,才接着讲课,一句话也没敢说。背着铺盖卷下乡是经常的事,去过廊坊地区学小靳庄的典型张庄,王家务,还去过二十多里远的前马坊。前马坊是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我的大学同学孙亚平就在那插队。
所以,一拿起书来复习,心里一片茫茫然!数学得从最基础的开始一点点啃,政治、历史还算好说,地理就费劲了,许多专用名词生疏得很,且中国地理都让我头大,世界地理更是相看两厌。高考结束后有次和党委宣委张庆仁老师聊起高考地理题,我竟连秦岭是我国南北暖温带亚热带的分界线都不知道,张老师脱口而出,令我印象深刻。而语文,因为偏爱,更因为语文与生活天然的联系,复习时并不犯难。语文基础知识部分,去香中听了两次补习课,清冷的初冬,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我们几人结伴奋力骑行在去香中的路上,主谓宾定状补,复句,整理一下也就不觉得有多大问题了。
七七年高考的时间,是在十一月底十二月初,香河县理科考场设在香中,文科考场设在城关社中。城关社中在县城西北侧,下了柏油马路往北,中间隔着一大片玉米地,中间一条小土路,高考那天天公不凑趣,雨加雪。考生推着自行车跋涉在泥泞的小路上,走走就得停下刮刮车轮上的泥巴,现在想起来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湿冷。上午考完一科,中午在教室里拿出自带的干粮,孙营庄的孙玉华带的烙饼咸鸡蛋,令我艳羡,可见我是连鸡蛋都没得带。
还有个值得说说的细节:那时的宿舍里是木板钉成的铺板,不是现在的床,床挨着的墙面用旧报纸糊上,免得掉白灰。考语文的前一天晚上,临睡前我阅读贴在墙上的报纸,看到一篇记写战天斗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通讯报道,挺有印象,次日考试作文题目《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神助也。临考前几日翻阅语文课本,鲁迅的杂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文中注释有两个词语释义,我留意到了。语文试卷上正好有这两个词的词语解释。这两个小细节很提升我的情绪,写作文时觉得思路很顺畅,下笔开言,一气呵成。数学虽不是我的强项,但属于用心学成绩就能上去那种。而且考试就是:你虽不强,但只要比其他人强就0k。记得最后几道几何题都做不出。可是考完数学次日,同考场的考生转述监考老师的话:这一场最数坐在南排最后一桌穿灯芯绒袄的女生答的好。说得就是我。很好笑的是,坐前几排中间一行有位穿着拥肿的男生,老师宣布时间到,众人置笔端坐等收卷,他还奋笔疾书,交完卷一起身,坐过的凳子腾腾冒热气一一尿裤子啦。我趴在桌子上笑得不能自制。
俱往矣。时代变迁,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再回放高考的前前后后,愰如隔世又历历在目!奇诡的是,如此重要的高考,考试时我竟一点都不紧张,也不是复习得多么充分。心情很是轻松,虽然我特别特别的想考上,真的。七六年春我参加县广播站办的通讯员学习班,廊坊师专的汤吉夫老师(正撰写此文惊闻恩师病逝噩耗,心里很悲痛!)带队四名学生和我们一起采写新闻稿件,我对他们钦羡不己。还有一次在县招待所开会,县委写作组的李守义跟我们几位女生开玩笑:你们几位说说,都谁想上大学?(其实上大学推荐权在公社党委)我冲口而出:我!我想上!逗得人家都笑我。
考试答卷时没觉得紧张,考完等结果时可焦灼不堪,好长一段日子松不下心来,夜里做梦净是紧张激烈的情景。忧心忡忡地推想,全国向我这水平的考生得有多少万人?大学能招多少人?度时如日,度日如年。过了两个月左右时间,县文教局来信了,我上线了!周围的人是一片喝彩。那位预言我们谁也考不上的党委要员,有回碰见来开会的我五叔,也说了句:高济远,你侄女真有两下子。当时真是心花怒放!高兴得不得了!紧接着体检,填报志愿。那时高考并未公布考试成绩,为了保险起见,两个志愿都是师专中文专业,廊坊师专和张家口师专。其实我也就是上师专的水平。幸运的是我上师专三年,廊坊师专中文系师资力量咣咣滴!有好几位老师,课讲得非常棒又有名气!这是后话。
那段日子里,就像我己经登堂入了大学门似的,所见之人都是艳羡的笑脸,真是春风得意啊!我今年岁至一甲,平生最开心当属那时,往日时光,最美的珍藏。
七七级入学报到时间是七八年三月十五日。那年大学迎进两届学生,七八级九月初入学。体检,报志愿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心系邮差。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每天送来报刊,却过尽千帆不见我的录取通知书。很是熬人。我天生城府不深,到现在也是不善掩饰情绪,喜怨挂在脸上。公社武装部黄部长跟我开玩笑,在后排的党委办公室往分机室打电话:叫小高来拿通知书。我闻讯撒腿就往后院跑,到那儿黄部长忍住笑绷着脸呲儿我一顿。过几天他再上演这节目,我仍想都不想就往办公室奔去。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四日,正是乍暖还寒,杨柳吐绿的时节。临上学的那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无眠,一遍遍地勾画廊坊师专校园的模样,构想以后新的学习生活。因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公社组织了一次去清华大学参观大字报,坐在敞篷解放牌大卡车里,车开了很长时间才到大字报区。清华真不愧是清华,大字报长廊都蔚为壮观。我是按清华园的规模勾画着心中的圣地,不想到学校后一看,呀!大学就这样啊?有点失落。然而随之开始的大学生活,心仪的中文专业,敬业又学识渊博的老师,图书馆,阅览室,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大学生活如此美好!
我从小喜欢语文,喜欢读写,上大学就读中文专业,遇到非常棒的老师(再一次想起敬爱的汤老师),又几十年执教语文课程,从这一点而言,我是非常幸运的。
本文作者为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七七级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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