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年谱及其做法(五)
丙 年谱的格式
年谱的格式也得附带的讲一讲。司马迁做年表,本来参照《周谱》的旁行斜上。《周谱》今不可见,《史记》《年表》是有纵横的格子的,年谱由年表变来;因为有时一年的事太多,一个格子不够用,所以才索性不要格子。替古人做年谱,因为事少的原故,还是用格子好。如孙诒让作《墨子年表》,附在《墨子间诂》之后;苏舆作《董仲舒年表》,附在《春秋繁露》之前,都带有年谱的性质。
假使要作《孟子年谱》,因为当时有关系的不止一国,势不能不用格子。横格第一层记西历纪元前几年或民国纪元前几年,第二层记孟子几岁,第三层记孟子直接的活动,第四层以下各层分记邹鲁滕梁齐燕各国和孟子有关的时事,使得读者一目了然。
假使《杜甫年谱》,最少也要把时事和他的诗和他的活动分占一格,并起年代共有五格。因为杜甫时事,和曾国藩时事不同。曾国藩的活动和时事并成一片,杜甫的活动,只受时事的影响,所以一个的年谱不应分格,一个的应分格。假使《杜甫年谱》不分格,不但读者看了不清楚,而且体裁上也有喧宾夺主之嫌。
假使我们要改张穆的《顾亭林年谱》成年表的格式,也许可以较清楚些。除了年代以外,一格记时事,一格记直接活动,一格记朋友有关的活动,一格记诗文目录。因为这四种在这年谱中刚好是同样的多,并做一起,反为看不清楚。
所以年谱可以分格的人有二种:一种是古代事迹很简单的人,一种是杜甫、顾炎武、朱之瑜一类关心时事的人。前者不必论,因为他本身不能独立成一年谱,只好年表似的附在别书里。后者因为谱主只受了政治的影响,没有创造政治的事实,倘把时事和他的活动混合,一定两败俱伤;倘分开,既可醒读者的眼目,又可表现谱主受了时事的影响;这是讲年谱分格的格式。
第二种格式就是最通行的年谱正格,做文章似的,一年一年做下去。叙事的体例可分二种,一种是最简单的平叙体,一种是稍严格的纲目体。
平叙体以一年为单位,第一行顶格,写某朝某年号某年谱主几岁,第二行以下都低一格,分段写谱主的直接活动,时事,诗文目录。他的好处,在有一事便记一事,没有取大略小的毛病。
纲目体是《王阳明年谱》首创的,第一行和平叙体相同,第二行也低一格,标一个很大的纲,第三行以下低二格,记这个纲所涵的细目。譬如纲记了某月某日宸濠反,目便记宸濠造反的详情;纲记了是年始揭知行合一之教,目便记知行合一的意义。一事完了,又重新作别事的纲,继续记别事的目也分别低一格二格。这种体例有一种困难,到底要多大的事情才可作纲?有纲无目,有目无纲,可以不可以?很要费斟酌。弄的不好,容易专记大事,忽略小事。假使大事小事都有纲有目,又不相称。但我仍主张用这体,使得读者较容易清楚;但作者须用心斟酌。
此外假使有一种人,有作年谱的必要,而年代不能确定,无法做很齐整的年谱,就可以作变体的。如司马迁很值得做年谱,而某年生,有几十岁,绝对的考不出。只有些事迹远可考知是某年做的,某事在先,某事在后,虽然不能完全知道他的生平,记出来也比没有较好。王国维的《太史公系年考略》便是如此。
像司马迁一类的人很多。文学家如辛弃疾、姜夔都没有正确完整的遗事。辛弃疾的史料还可勉强考出。对于姜夔可没有办法。但是他们的词集中,有不少的零碎事迹,钩稽出来,也略可推定先后。这种人的年谱,虽然做起来无首无尾,也还可借以看他生平的一部分。所以变体的年谱也不可废。
还有一种合谱,前人没有这样做过。合传的范围可以很广,事业时代都可不必相同,所以前人已经做得很多。年谱若合二人的生平在一书内,最少也要二人的时代相同。我们看,从前有许多人同在一个环境,同做一种事业,与其替他们各做一部年谱,不如并成一部,可以省了许多笔墨,和读者的精神。譬如王安石、司马光年纪只差一岁,都是政党的领袖。皇帝同是这一个,百姓同是这一些,敌国同是金夏,官职同是最高。不过政治上的主张不同,所以一进一退,演成新派旧派之争。我们若拿他二人做谱主,尽搜两党的活动事迹,在一部年谱之内,看了何等明了,何等畅快。从前作者不会想到这种体裁,所以蔡上翔只做《王荆公年谱》,顾栋高只做《司马温公年谱》,我们仍旧只能得片面的知识。
凡同在一时代,大家是朋友,讲求学术,见解不同,生出数家派别。如南宋的朱熹、陆九渊、张栻、吕祖谦、陈亮等,我们若做一部合谱,一来,可以包括一时的学界情形;二来,公平的叙述,不致有所偏袒;三来,时事时人免得做数次的记载:这是最有趣味,最合方法的事情。
就说不是学术界罢。曾国藩、胡林翼同是从军事上想灭太平天国的人,虽然一个成功,一个早死,也可以替他们合做年谱。因为他们的志愿相同,环境相同,朋友相同,敌人相同,合做一年谱比分做方便多了。
就说不曾共事,不是朋友罢,也未尝不可合做年谱。譬如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朱之瑜等或曾见面,或未知名,虽然不是亲密的朋友,虽然不曾协力做一事,但是不愿投降满清的志愿和行事是没有一个不同的。他们的年纪都是不相上下,都因无力恢复明室,想从学术下手,挽救人心。我们若替他们合做年谱,不但可以省了记载时事的笔墨,而且可以表现当时同一的学风,可以格外的了解他们的人格。
上面所举朱、陆、张、吕、陈一例,曾、胡一例,顾、王、黄、朱一例,做起合谱来,最有趣味。他们的事业在历史上都是最有精彩的一页,所以他们的合谱也是最有精彩的年谱。他们的见解相反的足以相成,他们的志愿相同的竟能如愿,他们的足迹不相接的却造出同一的学风。百世之下,读他们的合谱的还可以兴起特别的感想,领受莫大的裨益。这样合谱的功效比单人的年谱还更高些。以上讲年谱的格式完了。
丁 做年谱的益处
研究历史的人在没有做历史之先,想训练自己做史的本领,最好是找一二古人的年谱来做。做年谱的好处最少有三种:
第一,我们心里总有一二古人,值得崇拜或模范的。无论是学者、文人,或政治家,他总有他的成功的原因、经过和结果。我们想从他的遗文或记他的史籍,在凌乱浩瀚中得亲切地了解,系统地认识,是不容易的。倘使下一番工夫替他做年谱,那么,对于他一生的环境、背景、事迹、著作、性情等可以整个的看出,毫无遗憾。从这上,又可以得深微的感动,不知不觉的发扬志气,向上努力。
第二,做年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我们可借来修养做学问的性情,可用来训练做历史的方法。我们才一动笔,便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跟着,想去解决,不是骤然可了的;解决不了,便觉干燥无味;稍不耐烦,便丢下不做了。倘使这几层难关都能够打通,则精细、忍耐、灵敏、勇敢,诸美德齐归作者身上;以后做别的学问,也有同样的成功了。谱主的事迹,不是罗列在一处的,我们必须从许多处去找;找来了,不是都可以用的,我们必须选择;择好了,不是都是真实的,我们必须辨别;辨清了,不是都有年代的,我们必须考证;考定了,不是可以随便写上去的,我们必须用简洁的文字按照法则去叙述。至于无年可考的事迹,言论,怎样去安排;帮助正谱的图表,怎样去制造;谱前应从何时说起;谱后应到何时截止;种种困难,都须想方法解决。倘使不能解决,便做不成年谱;倘使做成了年谱,以后做别的历史,便容易多了。
第三,年谱和传不同:做传不仅须要史学,还要有相当的文章技术;做年谱却有史学便够了。因为年谱分年,上年和下年不必连串;年谱分段,上段和下段不必连串;所以即使作者的文章并不优美,只要通顺,便绰绰有余了。
有志史学的人,请来尝试尝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