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仁山 ‖ 不仅仅是怀念——序杨立元小说集《小镇传奇》

看完立元兄小说集《小镇传奇》,一种眷恋和怀念之情油然而生。那小镇的街道房舍、学校商店、车站月台、煤河清波、土地庄稼纷至沓来,父老乡亲、同学老师、亲朋好友、故人旧交在眼前复现,岁月如歌、往事如烟、情思如缕,绵绵不断。

小镇名叫唐坊桥,也叫五道桥。我与立元兄同为小镇人,且为三代世交。我的父母与立元兄的父母过往很多,我与立元兄同是唐坊小学和唐坊高中毕业。立元兄组建“碣石”文学社时我是编委,我上电大时,立元兄是我的老师。我的创作一直得到立元兄的指导,我作品的第一篇评论就是立元兄写得。他提出“三驾马车”时,我是“三驾马车”之一。我的儿子关铮又在他所在的大学就读,立元兄对他多有关照。多年来,我与立元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们在小镇度过了最好的年华,对小镇的生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立元兄高中毕业后,历经坎坷磨难,在恢复高考后考入河北大学昌黎分校,我是在他考学的第二年考入昌黎师范,因为我们的关系,他破格吸收我这个唯一的一名中专生入文学社,并当编委。他毕业后,我接任文学社社长。我们这种对文学的浓厚情结就是从那个时候缔结的。立元兄毕业后在唐山师专任教,我毕业后回到小镇的唐山小学任教。逢是立元兄星期天回家,我们就经常在一起切磋文学创作。我的第一篇作品《亮晶晶的雨丝》就是在唐坊小学任教时,面对学校外面偌大的鱼塘有感而发而写的,先是发表在丰南县文化馆办的一个内部刊物《芦笛》上。后来让立元兄看后,他说结尾有些拖沓,我修改后发在《唐山劳动日报》上。这篇作品和所有习作者的作品一样还是很稚嫩的,在我成为作家以后,这篇作品便有了处女作的意义。

小镇形成于19世纪末期,在有小镇之前先有了煤河。这是因为在1878年开平煤矿开矿后,为了运输开平煤,需要修一条运煤的通道。朝廷原来本想修一段陆路,但小镇这一带地势低洼,夏秋季经常下大雨,道路泥泞,甚至路面被水淹没,“需垫高筑坚,颇费工程”,为适应运煤的需要,“惟有舍陆地而取河运”。于是清王朝议定由胥各庄到阎庄挖了一条35公里长的河道,引蓟运河水入煤河,以舟楫通行。煤河于1880年开挖,1881年竣工。在挖了煤河以后,便每隔十里建一木桥,以解决两岸之交通。张焘在《津门杂记》中曾这样记载:“煤河,起建十桥,均由督办唐景星观察酌定。每隔十里建筑一座,禀由李傅相(即李鸿章)赐以嘉名,附近居人皆欢喜无量。第一桥名利涉,在芦台至宁河大道;二曰通津,在裴庄子;三曰济众,在大田庄;四曰拱辰,在赵鸡翎庄;五曰咏唐,在唐坊;六曰履泰,在泰来号;七曰望丰,在侉子庄;八曰汇通,在胥各庄;九曰阜民,在王家河;十曰庆成,在唐山煤井南。”这十座桥的桥名是由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禀报,恭请李鸿章命名而定的。在煤河开挖以后,沿河景象蔚为大观,据县志记载:煤河“长约七十余里,宽十数丈,引芦河之水,随潮汐上下,设闸储蓄,波平浪静,四时不凋,商艘客船,樯密如林,来往洋轮疾于奔马而起,浚之处名河头”。据考证,小镇的建镇时间应晚于煤河竣工的时间,而早于建车站的时间。而这车站又是怎么样建的呢?煤河竣工以后,因为有水陆码头,便有了些装卸工,有了些人口,而形成小镇的雏形。因为小镇的西面一里多远的村子叫唐坊村,河上有桥,人们便合二为一,称此地为唐坊桥。又因为小镇河面上的桥是第五道桥,所以当地人又把唐坊桥称为五道桥。此时小镇人口寥寥,基本都是外来人口。当煤河挖到胥各庄,因为胥各庄至唐山一段地势渐高,引水造河显然不宜,煤河挖到胥各庄就终止了,所以人们又把胥各庄叫“河头”。因此又建了唐胥铁路,而后铁路又从胥各庄往西延伸。胥各庄的下一站就是小镇的火车站——唐坊站。据史料记载:唐胥铁路是中国自建的第一条标准轨运货铁路。光绪五年 (1879年) 清政府允准开平矿务局出资修建一条自唐山至胥各庄的运煤铁路,并聘矿务局英籍工程师金达监修。因守旧势力反对,未果。次年矿务局复请修建获准。当年建成,为单轨轻便铁路,约7.5公里。开始时用驴马拖拉跑车,第二年开始使用机车曳引。光绪十一年 (1885年) 开始从胥各庄向芦台庄附近的阎庄延展,次年完成,长30余公里,称唐芦铁路。又次年延至天津,增长80余公里,称津沽铁路。可见,小镇车站建于1885年。小镇自有了车站以后,便热闹非凡,聚集了九省十八县的人。此时河道中舟楫通行,铁路上火车飞奔,镇上店铺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林立,有些外国人也招摇过市,成就了小站一时的辉煌。此时小镇被煤河分成南北两片,一桥连通。小镇的风光极美。清澈的河水穿镇而过,渔船在河中游弋,两岸杨柳依依,家家栽种果木花草,使得小镇到处洋溢浓郁的芬芳。由于这优美环境的浸润,长久地影响我们的创作心态和创作生命,为立元兄和我的作品形成清新明快、质朴厚重的风格起了奠基作用。小镇的环境在立元兄的小说中多有描绘,想必一定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里不必赘述。

立元兄是铁路世家。他姥爷是唐坊车站第一代工人,父亲和哥哥是第二代、第三代铁路工人。他在小镇上完唐坊小学、唐坊高中(因为“文革”的原因,他未上初中),我也是先后在这两所学校上学。立元兄唐坊高中毕业后在小镇务农,在唐坊车站干装卸(即扛脚行)、在唐坊粮库装粮囤。干装卸这活计是极辛苦的。就说冬天夜间装菜车,装卸工要把小镇附近陡河岸边农民种的大白菜装上火车运往外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装火车的人需穿着单薄的衣服装车,装车时大汗淋漓,装完后寒风一吹,衣服便冻了冰,这种苦寒程度可想而知。他还经常与另一个装卸工卸一个30吨车皮的石头或煤。他在粮库装粮囤,每天扛起200斤的粮食包往几米高的粮囤里装粮,在翘板上往来奔跑如飞。后来,因他能干能写能说,被大队提拔为生产队副队长、团支部书记和大队副书记,后又被在唐坊公社定为后备干部,这样,他就经常在公社帮助工作。我父亲是一个由农民成长起来的乡镇干部,一直在小镇所在地的唐坊工委当干部(先当秘书,后任工委副书记),在小镇有很好的口碑,母亲也有很好的人缘。那时,公社与工委挨着,这样立元兄与我父亲常有工作的交集,他的父母与我的父母关系也非常好。后来,立元兄调到县里工作,先后任大下工作组组长和丰南石矿政工组长(办公室主任),恢复高考后考入大学。可以说,从小到大,我们与小镇有着和割不断扯不断的联系和血肉般的深情。小镇是我们的生命之根、养身之地,给予了我们生命的滋养和心灵的营养,培养了我们纯朴厚道、踏实肯干的性格。现在我们虽然离开了小镇,但对小镇充满感情,凡是我们一谈起小镇,便情感激动,心潮不平,眼睛湿润。这正如艾青所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大概每个作家心中都有一个美好的“图式”,那就是自己的家乡。我和立元兄亦然,虽然我们现在都离开了小镇,但小镇的地形状貌、小镇人的生存状态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像“邮戳”一样印在脑海。

立元兄的这部小说集《小镇传奇》收入了40篇小说,林林总总,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可以成为小镇的风俗画、风情录、人物集。这是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长卷,令人耐看,使人感动;这也是一部地标式的小说,抑或是用小说的手法写历史,写得栩栩如生,声情并茂,再现了小镇的以往,留住了小镇的过去。

立元兄是用白描和写生的方法写小镇的,就是直笔实录的写法而写的,以复活小镇的美丽富庶的生活生态,复现小镇人的乐观豁达、勤劳质朴的性格。他作品中提到的地名都是真实的,人名(有的用了化名)和故事,我都非常熟悉。作品中有的事情我听说过,作品里的人有的我也认识,如《算命先生》中的算命先生“斜老愣”、小镇英雄李保本、剃头匠高老五等等,小镇高中的老师有的也教过我,唐坊小学的校名还是我写的。过去在唐坊小学的走廊上曾经挂着我们俩的大幅照片作为学校的骄傲,在唐山高中的情况介绍中把我们的作为优秀毕业生重点提及。因为此书是为小镇写史、为小镇人留名,基本是实录性的复现和影视般的回放。这正如立元兄在《后记》中所说:“在小镇传奇中的写作中,我基本坚持‘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白描手法,不追求所谓的深度和高度,采用本色写法,以再现小镇的原貌,留下小镇的旧事。”

可见,立元兄写这部小说,不仅仅是怀念,而为的是留下小镇的历史、小镇人的形象。《小镇传奇》虽说是白描和直叙,但写得也非常生动,活画出了小镇的图景和人物状态。如写景:

小站像一只秃鹫突兀、孤零地耽视着广袤的原野。百米长的月台上歪斜着几棵桃花树,飘零着几瓣褪尽了芳香的枯朵。道口处的长栏杆涂了颜色,像一条巨蟒时起时伏。一侧有几间砖房,漆成酱紫色,宛如一块发了酵的大块酱豆腐。有一座残破、斑驳的碉堡依偎着它,证明着小站历史的久远。一条长长的河流伴随着两条无休止的铁轨,飘逝在远方。时有火车通过,浓重的黑烟给高远的天空涂上几笔颜色,渐渐地淡化了。一座石桥横亘河面,河那边有百十户人家,在绿柳中露出端倪。这条河叫煤河,原是洋人运送开滦煤的通道,初时是极热闹的,舟楫通行,招来了九省十八县的人,聚成小镇,楼阁林立,人烟密集。蓝眼碧发,挺胸叠肚的洋人,漂亮风骚的日本娘们也曾招摇过市,招惹出不少风流韵事,留给后人做为饭后茶余的谈资,消愁解闷的笑料。如今,这条河早已时过境迁,没了往日的风韵,只在地图上添一道蓝色。小镇却依旧飘逸着旧时的遗风,家家门口挂起招牌,杂货摊、小吃部,旅店、饭馆应运而生,有不甘寂寞的好事者开发录相厅、台球室,镇民们从此有了消遣的地方。

这是《小镇传奇》第一篇《站长》中的第一段,栩栩如生地写出了小镇 的境况,为后面的小说做了交代。再如写人:

高老五个子细高挑,像个高粱杆儿。他给顾客剃头,须弯大腰才行。他脸上有麻子,星星点点,一笑满脸开花。他长得白净,因为脸上缺乏血色,乍一看,挺瘆人的。小镇的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纸张人”。他娶了个一米五多的矮胖女人为妻,这个女人圆圆的,像个皮球,皮肤泛光。小镇人也给她起了一个绰号:“高三尺”,意即只有三尺高。夫妻站在一起,差了半截儿,只有对比没有协调。这个女人生出的孩子随妈,个儿都矬。因此在家中,高老五显得鹤立鸡群。

这是《剃头匠》中对剃头匠高老五和他女人的形象描写。二人长相大相径庭,只有对比,没有协调。

《小镇传奇》中的人物均为我们的父老乡亲,他们质朴无华、勤劳善良、助人为乐、坚忍不拔,这可为小镇人的性格和精神。他们有缺点,更有亮点和高点,为我们所不及。如《小镇英雄》中的抗日英雄李保本和《老兵》中的老兵不怕牺牲、抵抗外侵、保家卫国,《小镇闲人》中的闲人和《票友》中的票友爱国爱家,用不同的方式支援抗日,《赤脚医生》中的赤脚医生和《干妈义事》中的干妈扶危济困、乐于助人,《小镇女人》中的女人和《女书记》女书记积极进取、不畏困难,《治保主任》中的治保主任和《小镇会计》中的会计大公无私、清正廉洁,《小镇剧团》中的演员和《小镇歌唱家》中的“歌唱家”热爱乡村文艺,积极活跃乡村文化生活,《姥爷》中的姥爷和《“神经”大哥》中的大哥无私奉献,为建设家乡做贡献……这些人物都写得可歌可泣、可圈可点,可以说是我们人生的楷模,学习的榜样。

我们要留住历史有两种方法:一是史学,一是文学。因为文学的生动形象不同于历史的平铺直叙,所以更容易被人记住,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又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和马尔克斯的马贡多镇。作为这些作家的原乡或出生地,这里既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也是灵魂的栖息地;既是他们创作的驱动地,也是创作的园地。正是他们的努力,把家乡从一个地理概念变成了一个文学地标。立元兄正在完成这样的工作,因为这既是他理所当然的使命,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一个作家如不写家乡是忘本,也是失职。“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不管我们身在何处,离家有多远,心总是向着家乡。我们把小镇看作生活的乐园、精神的伊甸园,只要我们谈起家乡,绵绵的思乡情不绝如缕,有趣的故事总是说个没完。正如《小城故事》中的插曲所唱的那样:“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立元兄的这部小说是他对小镇最好的纪念,也是我们对小镇的共同念想。

在这里,还要特别感谢花山文艺出版社总编郝建国兄给予此书出版的大力支持,不但立元兄感谢他,我也要感谢他。出版此书,为小镇写真,为小镇人留影,也是我的心愿啊!

2020年8月‍

作者简介:关仁山,满族, 1963年2月生于河北唐山丰南县,1981年昌黎师范学校毕业后当过教师、乡文化站长和县政府秘书。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席,创作室主任,与作家何申、谈歌被文坛称做河北“三驾马车”之一。
  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天高地厚》、《白纸门》、《风暴潮》、《福镇》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大雪无乡》、《关仁山小说选》、《野秧子》等8部书(集)。中短篇小说《大雪无乡》、《九月还乡》、《蓝脉》、《红旱船》、《落魂天》、《平原上的舞蹈》、《红月亮照常升起》、《苦雪》等,七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2004年获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长篇小说《天高地厚》荣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小说集《关仁山小说选》获中国作协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两次获《人民文学》优秀小说奖,获第六届《十月》文学奖,两次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两次获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两次获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称号。小说《船祭》获香港《亚洲周刊》第二届世界华文小说比赛冠军奖等,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法日文字。作品多次改编拍摄成影视作品或话剧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