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雷平阳:集体主义的虫叫(21首)
集体主义的虫叫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脸谱
博尚镇制作脸谱的大爷
杀象,制作象脸
杀虎,制作虎脸
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
白白地在心里藏着一堆刀斧
地安门
那一夜,我醉倒在地安门
身边是雾霾,心上是白霜,一个人
独自抵挡北京的冷
我的朋友们,如果你们
谁从那儿路过,请把我喊醒
请向我问好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登山西应县木塔
秋风又起,天空的脸色变了
向北敞开的原野上,隐隐看见
一些骷髅在拜佛,骨骼一弯一直
轧轧作响; 另一些骷髅
战事之余,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想给这些白骨
贴上一些血肉,可遍地都是
黄沙,世界荒凉已久
基诺山上的祷辞
神啊,感谢您今天
让我们捕获了一只小的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一只大的麂子
神啊,感谢您今天
让我们捕获了一只麂子
请您明天让我们捕获两只麂子
快和慢
只有贩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怒江
只有吸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苍山
只有死亡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活着
在这儿,只有我的心是快的
其他都很慢,最慢的
是我的那些不能直呼其名的
死去的乡亲,或他们还醒着的坟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
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
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
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
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
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
斑鸠,麻雀,画眉……
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母亲的月亮
月光下清理场院。
谷粒儿滚着它们细小的铁环;草垛中
夜已很深,越来越像绸缎,熟睡中的孩子
手心里捏着一把,温暖的尘埃。
——粮食和孩子,母亲都要!
母亲在它们中间,离孩子近一点
离谷粒儿稍远。为了他们
母亲的体内,挤不出一滴
多余的汗水,和奶……
月亮在草垛上,迷人的光,一闪一闪。
可在母亲的眼里,它只是照明的灯盏!
清明节,在殷墟
野草和庄稼让出了一块空地
先挖出城墙和鼎,然后挖出
腐烂的朝廷……我第一眼看见甲骨文
就像看见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在墓室中,笨拙地往自己的骨头上刻字
密密麻麻,笔笔天机
——谁都知道,那是他在给人间写信
小山
铁路笔直地修了过来
将小山的心脏
用洞劈成了两瓣
多小的一座山呀
只比隧洞大一点点
多小的山呀
挖掘机在胸膛里挖掘时
它浑身抖作一团
多小的山呀
它被串在铁轨上
火车轰轰烈烈驶过
它根本受不了两根
庞大异物的同时贯穿
光辉
天上掉下飞鸟,在空中时
已经死了。它们死于飞翔?林中
有很多树,没有长高长直,也死了
它们死于生长?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须埋葬
它们死于无光?人世间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们一样
敌意
流水我有敌意,斜坡、暮色
与太阳同辉的月亮,我也有敌意
请我吃果子狸、蟒蛇和穿山甲的人
我与他终生为敌。我给对面
坐立不安的屠夫新买的刀斧
他发现了我对他的敌意
比刀斧还锋利。中午的时候
在芒果树下乘凉,几个失学少年在我顶上
掏鸟巢,频频踩断树枝
我对乡政府所在的小镇
顿生敌意: 它攒动的人群中
大多数的人头已经被洗劫一空
大多数的人心布满了弹洞
大多数的人影,离开小镇时
醉得踉踉跄跄,却不知道
有人偷换了自己的味觉和视力
还将自己的五官、四肢和灵魂
一一调小了比例
故乡的人们
故乡的人们,死者和生者
我已经分辨不清
他们还在一起活着,互相穿插
彼此递烟,用一只土碗喝酒
甚至几个人同时爱着一个女子
某些时候,我会把死者的面貌
错安给生者,那些活着的人
我则参加过他们的葬礼
千奇百怪的故事和命运
我更是张冠李戴
而且总是觉得,你能想到的生与死
惨痛与麻木,如果一点不剩地
强加给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都是那么的妥帖,那么的合身
即使把你见闻过的死
全部扣在一个生者的头上
这个生者也不会觉得沉重和委屈
我没见过重生,却看见过死了又死
修筑电站和兴建金融大楼
有多少死者的坟墓被挖开,一堆堆白骨
每一堆都乐于接受又死一次
多一次葬礼。就连寺庙被拆
那些不知往何处去的鬼魂
它们都愿意把发电机组和保险柜
当成自己崭新的灵位
我当然知道,遗留在故乡的人
已经越来越少,故乡已经断子绝孙
田园将芜胡不归?父母垂死
胡不归?有一次,大哥在电话里
告诉我这么一件事:一位母亲盼儿归
八年了,儿未归来,就买了一瓶农药
来到坟山上,自己挖了一个坑
躺下,在坑内悄悄地喝药自尽……
更让人心碎的是,这位绝望的母亲
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已在七年前
摔死在了建筑工地。更多的
乡下父母亲们,也许至今仍然不知道
建筑和建筑学,经济和经济学
已经沦为无处不在的暴力
作为一个乡村之子,一个诗人
我曾一再地提醒我的故乡的人们
想跪在村口,哀求人们转身
但在人们眼中,我也是一个死去的人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 10 点 25 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 3 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 5 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 点 20 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借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集体主义的虫叫
窃窃私语或鼓腹而鸣,整座森林
没有留下一丝空余。唯一听出的是青蛙
它们身体大一点,离人近一点
叫声,相对也更有统治力
整整一个晚上,坐在树上旅馆的床上
我总是觉得,阴差阳错,自己闯入了
昆虫世界愤怒的集中营,四周
无限辽阔的四周,全部高举着密集的
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怀起伏
叫,是大叫,恶狠狠地叫,叫声里
翻飞着带出的心肝和肺。我多次
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想知道
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为什么
要这么叫。黑黝黝的森林、夜幕
都由叫声组成,而我休想
在一根树枝上,找到一个叫声的发源
地尽管这根树枝,它的每张叶子,上面
都掉满了舌头和牙齿。我不认为
那是静谧,也非天籁,排除本能
和无意识,排除个体的恐惧和集体
的焦虑,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观点:森林
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
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
传达自己所在位置。天亮了
虫声式微,离开旅馆的时候,我听到了
一声接一声的猿啼。这些伟大的
体操运动员,在林间,腾挪,飞纵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样的不管不顾,一样的撕心裂肺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有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回去的时候,我总是处处碰壁
认识的人已经很少,老的那一辈
身体缩小,同辈的人
仿佛在举行一场寒冷的比赛
看谁更老,看谁比石头
还要苍老。生机勃勃的那些
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几个
发烟给我,让我到他们家里坐坐
他们的神态,让我想到了死去的亲戚
也顺带看见了光阴深处
一根根骨头在逃跑
苹果树已换了品种;稻子
杂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树
从种下到挂果据说只要三年时间
人们已经用不着怀疑时光的坚韧
我有几个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们像奶浆花一样开在田野上
纯朴、自然,贴着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称赞,但也没人忽略
但现在,她们都死了,喝下的农药
让她们的坟堆上,不长花,只长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离开了村庄
那一片连着天空的屋顶下
只剩下孤独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来,但父亲咧着掉了牙齿的嘴巴
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总是跑调。”
的确,我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变化
说它好,我们可以找出
一千个证据,可要想说它
只是命运在重复,也未尝不可
正如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站在村边的一个高台上
我想说,我爱这个村庄
可我涨红了双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它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亲
和母亲,也觉得我已是一个外人
像传说中的一种花,长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长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猪脸,催促它渐变的
绝不是脚下有情有义的泥土
作者简介
雷平阳,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汉语新诗的革新者。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汉语诗人之一。著有诗集:《基诺山》、《云南记》、《出云南记》、《诗选之山水课》、《悬崖上的沉默》、《雨林叙事》等。
精选‖栏目,小编喜好,独立选稿。不定期推送,不接受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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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18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