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慕白: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纪念碑(组诗)
我不用任何技巧,也不用任何
修饰,我喜欢用
傻子那样的眼神,目不转睛
痴呆呆看你
我的喉咙里含着沙土
我的舌尖上着火,我要把你每一棵
高粱中的血液喊得沸腾
我用脏手擦了擦自己的脏嘴巴
把命运中唯一的口粮捧给你
总之,你比你的傻儿子古老、忧伤
但我必须死在你前头
我倒在你怀里时,傻乎乎,痴呆呆,
可能喊你母亲,也可能喊你父亲
我就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一颗心在纸上用大白话
告诉我所有的亲人,朋友
同事,甚至陌生人
告诉我的未知的女儿
如果可能
我还愿意告诉我的子子孙孙
请你在无边的岁月中珍藏
一个傻子内心的黄金
风吹过我的村庄
一片树叶飘落水面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风从南面吹起
风从北面吹起
风从西面吹起
风从东面吹起
风吹得很快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很晚的时候,风从我的房子吹过
玫瑰色的黎明
风没有留下一丝尘香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在这里
我的父亲死了
我的奶奶也死了
我的母亲风烛残年
我的儿子刚上高一
我的薪水涨了不多
我的股票亏损不少
我的清晨去市场买菜
我的黄昏在院子里散步
我的后山有人念佛
我的前门有人出殡
我的夏天又刮台风
我的冬天总不下雪
我的朋友晓炜叫吃酒
我的同学小雯请唱歌
我的邻居去年住院化疗
我的茶园今春遇上寒潮
我的人民币被冻死许多
我的鸡毛掸子老是掉毛
我的桃花已开出三两枝
我的流水才过一二里
我的眼睛还活着,风筝飞上了天
我的双脚长出了根,我的炊烟温柔
我的老家在落日余晖下,我的夜晚很长
我叫落叶为故乡,我的床总是很乱
我的窗外尘土飞扬,露水亲切
我的群山子虚乌有,我的情人远在天涯
我的挽歌平铺直叙,落入俗套
我的词语不会拐弯前行
我的文成一马平川,我的俗世生活
我的结尾急急如律令,只留一个字:
好,文成好!
我们走在路上
从不同的地方出发
走过山川,树林
听见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声
河流不停,溪水淙淙
走过村庄
路边遇见熟人就打声招呼
然后匆匆地赶路
每一个三岔路口
我们都谨慎小心地走过
路总是崎岖不平
从白天走到黑夜
一路上我们忍着饥饿
每一次看到远处的灯火
就以为是今生要去的一个目的地
慢慢地走近了
才发现那还是别人的灯光
在路上,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纪念碑
我的包山底很小,小如一粒稻谷
一粒小麦、一颗土豆
躺卧在我灵魂的版图上
我用思念的放大镜,把这一粒乡愁
放大成960万平方公里的热爱
我的血液、火、热情、痛苦
心灵、灾难、命运——
都来自包山底这个地方
我不逃避,反而愿意承担
那血液中的火,骨头里结晶的痛苦
一个湿漉漉的人,不怕爱上饱含雨水的白云
我的宿命如露水,哪怕再短暂——
我也不离开包山底,这个浙江南部的小山村
如果让我说出对包山底 更深的爱
我会好好伺候她,像一个苍老的儿子
为更苍老的娘亲养老送终
我搀着她,做她手中的拐杖
成为她凋谢的身体里,那发芽的骨头
走过的路都是他乡
包括村庄,房舍,玫瑰色的少女
我是没有故乡的人
风、云、苍茫的暮色
远行者身影藏匿在一声驼铃的辽阔里
我离家时曾背走了家乡的一口井
还带走了包山底纯朴的乡音
一不小心却又都弄丢了
现在,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欠着故乡的债
在这个世界上游荡
像一个被彻底打败的逃兵
其实故乡就是一滴泪
悬挂在腮边的
欲落未落
是一颗粮食,梗在喉咙里
难以下咽
才到半山腰,遇见一条岔道
我抬头望去,云海茫茫,山峰陡峭
一只鹰在山尖离我越来越远
白云在空中飘荡,一切都似乎很遥远
不等时间追赶,我转身下山
沿着溪流,看见脚边一只蜗牛在爬呀爬
身后也拖着一条自己的河流
一九七三年开始,一个人在山里走
我多次看见落日,但太阳,包括月亮
一次都没有从天上掉下来
山水之间,再次路过从前
灵魂有如落花,总是随波逐流
漂洗多年,依然不比肉体高尚
不要惊讶,我真的没有登上莲花尖
不能把假设告诉你,鹰与蜗牛眼里的风景
同时都能成为一条江的源头
飞云江的水不知流向何处
我站在她的中上游
想像八百里的流程到底有多长
八百里:是一张纸或者一夜之间的距离?
或者是名字与一块墓碑之间的距离?
八百里:是我的脊椎与心脏之间的距离?
八百里:是否可以
用日子来丈量,那么日子又有多长呢?
八百里的流程到底有多长呢
也许水中的鱼儿会知道,它是最好的丈量员
一个浪花一个浪花地加起来
就得出了九曲回肠终入海的答案
八百里的流程到底有多长呢
也许江上的鸥鸟会知道,它贴着江水飞啊飞
心中装着一座看不见的海洋
天空中留下一条看不见的弧线
天空中留下一条看不见的弧线
飞云江的水是不是也和我今夜一样
在走不完的河流上
深怀恐惧,无法扛着地球
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小山区完成散步
我,飞云江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死去
八百里流程多么短暂啊
从上游出生,中游成长,下游死亡的过程不足一天
八百里飞云江,今夜你从我的身体里呼啸而去
“从一个晴朗的地方到一个下雨的地方,
实际上只需要一次短暂的睡眠。”
兰在雾里,芭蕉在雨中
兄弟,上午十点一刻的这场雨
再次令人失望,脚下的流水
不会再次让我们回到里秧田
回到我们失去的彼岸,钱塘江的源头
你低头坐进车子的身影
让我想起了古代友人江边送别
无言探向水面的沉默
水到兰溪,三江汇流,悄然合一
有如人的中年,低缓,宽阔,内心宁静
月夜漫步,中流击水,西门的桃花正好
今天第一班的汽车,或者最早的轮渡
也赶不上昨晚江边灯火中的盛宴
风很轻,日子会越来越平淡
一滴水不能和一条鱼,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相遇
江的对岸,有人故意用古琴弹奏流水
小城故事,一次又一次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孤独的水流过一条兰溪,你又为何行色匆忙
于是寂寞滚滚流淌……
兄弟,兰溪,钱塘江的中游水系
各种各样的人行走在地上,没有人叫得出名字
命运如水,谁能准确预测自己未来的流向
这是一条别人的江,有人在上游点灯
以心为界,明天是谷雨,我也将启程
回到包山底。只是,我不知道今夜的江水
会在何时把我喊醒
青山是背景,顺流而下
衢江的山和水都不是我家亲戚
绿色的波涛在我的眼纹里,绿色的风
浪花在下午的仙霞岭,无艺术地游戏
春天的周公源,一条乌溪江陪我行走
记忆中的湖南从一个省换成一个镇
抱珠龙人家的狗在波涛中说话,它的嗓音里
就有着江水的轰鸣,但不会伤害陌生人
面对春光,鸡惊得飞上了桑树——我的睫毛
野苜蓿一畦一畦在鬓角撂荒了的坡地上
和杜鹃花一起疯长着,没有人认识你
一代人在乌溪江边,一辈子没离开周公源半步
江水往低处流,一直流到命运的最下游
乌溪江水往低处流,在我的脸上
时间和命运在流动,江上春风和煦
春风吹润万物,在靠近工业时代的江边
柴门紧闭,没有几个农人在精耕细作了
一辈子的田地旁看家守门……
流去的江水不再回来,并不妨碍
他乡春天的耕种,在我灵魂的版图上
炊烟的消失,多少有点忧郁
取代的是一年比一年长高的烟囱
这一粒乡愁,那血液中的火
骨头里结晶的痛苦,我的宿命如一江春水
守门人沉睡,没有人会为我鼓掌
回望落日,不要用四月的墨水来为明天哭泣
一支笔画不出一条纯粹的江,让江水流向大海
不要更改命运,合上晚霞和地平线
粘成一片的虫鸣,在向阳的河岸上
群峰之上,谁还待月西厢
我登上黑夜的屋顶,向自身的沼泽
投出一块石头,想知道是山高还是水长
而世界总以沉默回答我
一场大雨,现实主义在头顶倾盆而下
灵魂无处躲避。在春天的深处
松鼠的从容,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
如果可以预先设计
每条江的源头,我希望可以这样
有一位神灵守护水的两岸,天空辽阔
水草丰茂,而不需要与神有着私约
山峰的身上时时披满鲜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每个人在自己头上悬挂一把醍醐
存一点敬畏,洗心,洗肺,一日三省
那就是善莫大焉,上善若水
今日喜雨,明天西流,目标东海
在这五光十色的世界上,百折不挠
像一个人的脚步,走遍千山万壑
不离一个情字,爱与不爱,唯时间能证明
从摇篮开始,允许一条江的童年
慢慢长大,给鱼虾足够自由
选择水草还是莲间嬉戏
让沙子在水中多活千年
在江边予人玫瑰,不是为了己手余香
故园春心,脚下保存一块很小的土地
宽容远方的小草回来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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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白,浙江文成人。中国作协会员,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参加《诗刊》社26届青春诗会。曾获《十月》诗歌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有谁是你》《在路上》《行者》。
凤凰精选‖栏目,小编喜好,独立选稿。不定期推送,不接受投稿。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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