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陈光宏:一束束芦花在风中白了(组诗)
陈光宏,1965年生,农民,打工者,唐山丰南人。少量诗作发表于《诗刊》《星星》《作品》等刊。
1捆草人说
他用膝盖顶,用脚踩
将一抱草压缩成一束
再拢上草绳,拧紧了,背个扣
我问他,为何对草如此残忍
他说,你太不了解这些草了。其实
它们喜欢被这么捆着。就像
马喜欢上了笼头;狗迷上了项圈
一群孤儿爱上了被紧紧抱着的感觉——
2苇泊
1
牛一俯身,就啃到了河的痒处
水一哆嗦,就抖开了一摊夕阳的落红
割草人在草间沉浮。像一个泅渡的人
又像一个操纵挖沙船的人
——万顷碧波,被它挖开了一小块
2
草原跳起来了。风的鞭子下,群草蜂涌——
草揽众生,人和鸟兽
在草的怀里拱来拱去
干草车上的车把式,鞭子抽在干草上
和牲口一起,拔着脚步、拽着命
西天边的牧人,倦了。万顷草滩
正被缓缓赶回幽暗的深穹……
3
苇草,原来可以如此放肆
荒凉,原来可以如此茂盛
人们手舞镰刀,有如浪里挥桨
总想冒出比芦花还要突出的面孔……
3撕
天,被撕得一朵一朵的、一片一片的
野,被撕得一绺一绺的、一丝一丝的
就像把时光撕成一天天的日子
把女人撕成孩子和母亲
湿地总是递出茂密的苇草给它撕
以免风会撕到丛中的鸟巢
在风中,我为自己准备了腰带
就像为草准备了草绳
可风还再撕。撕着撕着,人就变成了
生死两界;草就变成了碎末、灰尘
4角落
医生拽着一个女孩
到角落里。“昨晚
已经多付你了,还他妈
找到医院来。这卡里
有3000元,捡起来,滚”
女孩一直背对着身子
“先生,我们从不记得
曾经见过什么人。我来
是因为,要手术的38床
是我父亲”
5写给自杀的民工
这世界不是我们的。草坪不是、校园不是
门牌不是、甚至父亲,也不是
城里混不下去了,母亲让我们回乡
可是,蝴蝶还能回到蛹里去吗?
与其回到时代贫血的病床上
还不如回到土里更彻底
和叙利亚的偷渡者的区别在于:我们
在自己的国家,沦为了制度的难民
死是一种拒绝,拒绝像狗一样
苟且、像牛马一样被奴役
拒绝嫁给我们的女人沦为站街女
拒绝自己的孩子成为第三代农民工
这世界不是我们的。我们走了
去寻找适合自己的所在
那里,黑光普照。绝不像那追光灯
那里,不分贵贱,一律平等
可是兄弟,你们忘了,既然我们死都不怕
又岂能怕活着——
6死去的人在土里活着
一把骨灰埋入土里,会渗透着
呼吸,会孕育、生长
仿佛死去的人在土里复活了
死去的人在土里活着。在土里
帮我们种植麦子、玉米……像一个个
慢腾腾的留守老人。我一次次离开
又一次次回来,一次次,像河流一样
在土丘间,委身……
7一棵芦苇
叶子几乎落尽。仿佛僵直的线上
挂着几片枯菜叶
风吹着。而它在风中弯腰的样子
太像一个屈从逢迎的人了
而它一次次扎向河心的样子
太像一个求死不得的人了
一绺风刮它向东北
一绺风吹它往东南
它躲闪、摇摆、猝不及防的样子
太像鞭子下一根颤抖地游丝了——
扭过头,我一下子抱紧自己
忍不住,泪涌……
8系着绳索的鸟
呼啦啦飞起,又纷纷落下
一定有什么惊扰了它们。这群
胆小的家伙,惊慌失措,左突右冲
它们是鸟中的囚徒,拼命出逃
小翅膀越扑腾,腿上的绳索绷得越紧
它们像纤夫一样飞、像风筝一样飞
像鞭花一样飞。白了青丝,凋了翅膀
却怎么也挣不脱长长的束缚。一群白鸟
如果没有绳索多好。那样,它们就能
自由地飞来飞去。或者,没有翅膀也好
它们也能安与命运。可是造物主偏偏
绑了它们。任拖着沉重尾巴的小白鸟
腾起,坠落。在天地之间,欲罢不能——
一群白鸟,和这里的人畜草木
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它们的每一次
腾起,大地都在微微颤动……
9芦苇把什么举到了高处
不知芦锥把什么裹入了掌心
然后,一毫米一毫米地举向高处
风剥开一片叶子,裹在里面的
还是叶子。像纤细的套娃
苇叶展开,拽着光芒、拽着风
芦苇要一点点的扶起自己
举到高处。因为有些东西是不能低于生活的——
比如仅有的白;和一点点的敬畏……
10一束束芦花在风中白了
一束束芦花在风中白了。像华颜褪尽
像反复漂洗的旧山河,露出了灰烬的底色
一束束芦花在风中白了。仿佛一群苍老的
士兵。经历了无数的战役,终于像时光举起了白旗
一束束芦花在风中白了。它们终于将光芒
举到了高处。并为此付出了整整一生
11月光照在工棚上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歪倒在地上的手推车上;照在
铁丝上晾着的衣衫上。照在
从老家一路扑腾着往外飞的
疲惫翅膀上……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棚顶压着砖头的油毡上;照在
飘落的空塑料袋子上
——它就像一个人视线里的爱
在被灯火遗弃的角落里,独自翻拣
生活的暗淡、凌乱、和迷茫……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出门撒尿的民工身上;照在
陷过车轮的一洼积水里。月光
终于在水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和光亮
就像一个人终于在工棚间,找到了自己的
摸样和忧伤……
12苇编草席
众多的芦苇俯下身子。我触摸到了芦苇的卑微、柔顺
触摸到了北平原的低垂和温存——
众多的芦苇,委身于苇乡女人膝下。经过扒皮、碾压
刀刮。剖制成一条条的苇蔑子。它们在女人
鸟喙般灵巧的手指上飞舞、穿梭。横编竖织出
苇泊版的粗制锦绣
一铺铺土炕披上它,就有了包扎、有了衣裳、有了一层
薄薄的呵护;一户户人家用上它,就有了铺垫、有了栖息
有了苇泊摊开的一片光洁柔嫩的手掌心——
它们捧着低处疲惫的光芒、易碎的梦
它们捧着整个尘世。一辈辈的乡亲,坐卧其上
依次被它裹入黄土;我在上面辗转反侧
却难以滚出那命定的经纬
多少年来,我看见纤纤柔韧的爱,在为我苦难的乡村
缝着护膝;在为我残损的岁月打着补丁……
而黄土之上,是谁委身于我们膝下,悄无声息地
替我们硌着、垫着、阻隔着……一门古老的手艺
递给我无数亲人的柔骨、体温
众多的芦苇俯下身子,我触摸到了苇编草席诗箋一样的
铺展。它使我轻浮的文字,找到了今生永远的梦榻
13背着干草回家的人
村路上,我要赞美那个背着干草回家的人
是他,扶起了苇泊低垂的悲悯
一捆干草,就像一束睡着了的阳光
梦一样收敛着火焰的翅膀
远远地望着,他就是被干草搂在怀里的一只绵羊
——干草为他披上了一件温暖的衣裳
命运,将草和人捆得有多紧
爱,就使它们抱得有多亲
你看他迈向生活的脚步多么坚定。那干草
就是他为接下来的冬天卯足了的劲
14苇泊谣曲
三月芦锥尖尖,四月绿苇萋萋,五月
我把没膝的苇草割下来,晒成芳香的绵绵饲草
茫茫苇泊,捧出八万亩丝缕青乳,饲养我的
牲畜、我的生活、我那俯身天边的滚滚羊群……
六月风吹草低,七月苇波荡漾
八万亩蒹葭,展开鲲鹏的茸茸羽毛,孵化出我的
麻野鸭、喳喳乞儿、鸬鹚、和翠鸟……
八月里,我饱含泪水,把摇曳的芦苇
认作死去亲人隔世的魂笋
九月抽穗,十月杨花,十一月白茫茫一片
湿地上扬起亿万只雪白的猎猎拂尘。它们在一个人的
宗教里,清扫蔚蓝;濯洗苍穹
腊月割苇,正月织席,二月里
我把一捆捆苇杆搬到房上,排草蒙顶
编我铺的盖的;织我使的用的。多少年来
我只学会了一门手艺:和一把把苇草相依为命
我睡芦席,是要和芦苇肌肤相亲
我吹芦笛,是有知的亡灵最怕它拨痛眷恋的神经……
15我就是常常被唤做哎的那个
我就是扛着行李卷挤火车的;在路边的
小吃摊上吃拉面的;在工地上拉小车的
在脚手架上绑钢筋的。靠出卖体力
养活一家人生计的那个
我就是被交警拦在斑马线以外的
被机动车司机大声呵斥没长眼的
被保安狐疑地检查来检查去的
被漂亮女人狠狠白了一眼的那个
我就是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
被老板欠薪的;被社会表示同情的
被包工头当驴一样使唤的;比畜类高一点
比人类矮半截的那个
我就是常常被换做哎的那个
我知道是叫我呢,可我迟迟不肯答应
仿佛被忽视了一切而只剩下拉小车的
这个我。但除此之外
我还能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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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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