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艺术研究》序
《<聊斋志异>艺术研究》封面
袁世硕 先生
张稔穰兄又完成了一部论述《聊斋志异》的著作,行将出版,邀我作序,虽说难以胜任,却也情谊难却。
由于“文革”中的所谓“教育革命”,我和稔穰曾在一个学校一个教研室里一起度过了三个春秋。当时的大学生是“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多数是根红苗正的初中毕业生。为了避免他们被“演变”过去,又经常实行所谓“开门办学”,中文系的师生要到工农群众中去学习,写作实习就成了重头课程。稔穰原是教写作的,理所当然地还是干他的本行。
我原是教古典文学的,古典文学的课被大大压缩了,便被安排去教写作,也就少不了向稔穰讨教,观摩他怎样讲写作课,怎样批改学员的作文。三年下来,彼此相处得颇为融洽,也就有了些同事的友谊。
自那以后,我和稔穰又不在一个学校了。有意思的是,我归了本行,仍旧教古典文学,重点是古典小说;稔穰虽未改行,却在教写作之余,潜心研究起古典小说来,不断有论文发表。当初我改教写作,是临时的客串,后来稔穰研究古典小说,则是乐于此道,实行业务重心的扩展、转移。这样,我和稔穰虽然不在一地,但在业务上却又走到了一起,尽管联系较少,还是彼此颇向关注。声气相应,每当从报刊上发现有他的论文总是要细读一通,犹有一种切切偲偲之感。
前数年,稔穰出版了一部四十余万字的著作,题名《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那是集合了他已发表的多篇论古典小说的论文,依据出版社的建议,加以补充、连缀,形成了一部自成体系的史论结合的专著。尽管由于时间(短短几年)、精力(还要从事教学)的限制,书中有些部分,特别是形成完整的体系而补缀的章节,论述尚嫌粗疏,但从整体上看,仍堪称是极不寻常的力作。自20世纪20年代初,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问世以来,中国小说史方面的论著出版了不少部,但大都是依时代的顺序介绍文体、作家,评论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像稔穰的这部着重论述中国小说艺术及其发展演变的史论结合,论胜于史的著作,还是很少见的。其中有许多章节,论述了以往的论著中尚未曾论及或语焉不详的问题,对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做出了超乎寻常的探究,提出了许多新的启人心智的见解,对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及其发展轨迹的认知,可以说是迈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当年刚接到稔穰寄赠之书时,我甚感惊异,他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领域里初步耕耘,短短数年间竟然写出了这样一部宏著,令人心折;细读书中,那些精湛之论,更往往有先得我心之感,似乎是说出了我曾朦胧地感悟到而尚未明确的意思,禁不住点头称是。这大概是同行间认同的一种幻觉,表明那些观点、意见是符合实际,言之有理的。这样一来,我对小我数岁的稔穰,除了同事的友谊,又增添了几分敬重。
稔穰研究《聊斋志异》,和我几乎是同时开始的,但研究的路数却不同,我是从研究《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为起点,意在首先弄清《聊斋志异》创作的有关事实、生活基础、发现单凭小说文本所看不到的而对解析小说文本却有意义的情况。稔穰是用现代文学批评、鉴赏的方法,直接切入小说文本,论述《聊斋志异》的塑造人物形象、情节结构、意境创造,语言艺术诸方面的特征与成就。可喜的是,我尚未来得及做的工作,稔穰竟先我做了,而且以其对中国小说的深知和超常的鉴赏力,在上述诸方面都做出了独到的分析和论述。譬如,本书上编的“人物论”中论述《聊斋志异》中的狐鬼形象的总体特征和塑造方式,与自然力量的人格化的以“物”和“人”的形体嵌合为特征的上古神话形象不同,与六朝志怪小说重在“物”怪异性而较少“人”的社会性的非现实性形象也不同,而是以“人”的社会性(人际关系、思想感情、声态笑貌等)为主体、为内涵,有意识地糅合进某些“物”的属性或人的幻想属性,形成一种复合统一的艺术形象。因为这类形象中的“物性”包含在“人性”内,所以它们是“带着某种物的特点的人”,而不是“带着人的特点的物”。因为这类形象带有某种物的非人特点,所以又具有性格内涵的的理想性和审美形式的虚幻性。这样的论述就超越了以往的“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之说,在更深的层次是揭示出了《聊斋志异》塑造狐鬼形象的艺术奥秘。
我与之有深切同感的,是本书的“美感论”和第六章“《聊斋志异》在我国古代短篇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中论述的问题:这部以谈鬼说狐为基本特征的小说集,与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人传奇中志怪异的作品最根本的差别,就是作者蒲松龄具有高度的把志怪小说当作艺术地把握现实生活的一种特殊方式的自觉性,《聊斋志异》中带有超现实因素的狐鬼形象、故事情节,是他所选择和精心营造的表达生活经验、主观情志的艺术载体。
因此他能够比较彻底地摆脱在人们的意识中凝固化了的怪异形象的控制,以生活为蓝本,随已意进行改造,用改造了的或重新营造的怪异形象,作为反映现实和抒写情志的工具。所以,我曾把《聊斋志异》的狐鬼花妖故事,称之为这类小说结构中的内形式。也正由于蒲松龄具有这种高度的文学自觉,所以他才不会轻易地缀笔,大半生执著地随事缘情而发,并作为一种文学大业而匠心经营,不独是借以抒写情志,褒善贬恶,而且要在形象、情节、意境、语言诸内外形式方面,使之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揭示出这些问题,对于深入《聊斋志异》这座宏丽而幽深的艺术殿堂,探究其建构的艺术奥秘,理解其中那些寄托遥深的篇章的内蕴,是大有裨益的。
读一读稔穰的这一部书,广大读者会对《聊斋志异》别有一番领悟,理解得更深切,获得更多的艺术享受。
观兖州 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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