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河(李星良)小说连载(八) ‖ 《济源文学》2021(113)

小说梗概

1941年5月,第14次中条山战役国军惨败,十几万残兵化整为零,满山遍野向黄河南撤退。世代居住在鳌背山的侯建华、侯建忠、侯建堂三兄弟等一批山区猎户不愿离开家乡,面对日寇暴行,被迫拿起猎枪,自发组织起来,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和长期狩猎的技能经验,同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殊死博斗,十八名猎人在蛋窝河伏击战中一举歼灭四十多名日军。英雄身世,被埋没75年。重述历史,再现王屋太行一带风土人情,重温华夏后人彪悍血性。

樱桃河
李星良
第八章 中央军惨败和尚怀
高营长带着中央军刚刚到达和尚怀山坡,日军就如同一大群黄羊退到了和尚怀对面的山坡。高营长看到日军立足未稳,即刻下令开枪。两边山坡距离三四百米,中间没有任何遮拦,山坡上高大树木并不多,灌木丛枝叶已经枯萎,双方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军官看到对面是中央军,似乎并不紧张。正规军熟悉正规军的套路。日军阵营传来急促、尖利的口令,眼看着士兵散开,隐蔽,还击。两军对垒战开始,枪声先是一枪一枪的,后来“哗哗”响成一片。深秋的鳌背山已经变得十分干燥,地面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尚在树木上的树叶上,也落这一层尘土。交战中,两边阵地尘土飞扬,树上的枯枝败叶刷刷地掉落。
日军阵地上响起沉闷的重机枪,子弹像下雨一样飞到高营长阵地,有好几个士兵立即倒地。重机枪把随后赶来的侯建忠等人旁边的树枝打断,打在石头上“砰砰”地响,猎人们纷纷隐藏。
高营长急得大骂:“格老子!给老子狠狠地揍!”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猎人们。
猎人们在隐蔽处,不敢轻易露头。
高营长来到他们旁边:“你们咋个回事?连枪都不会放了?”
郭金林:“高营长,我们打猎多年没见过这阵势。”
张吉中:“这子弹像一窝乱蜂,太吓人了。”
侯建忠:“这枪眼儿对枪眼儿,得死多少人?”
高营长:“日军重机枪打得急,我们抬不起头,你们枪法好,把那个机枪手干掉!”
侯建忠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赶紧又爬下:“不好打啊,机枪前边有铁板挡着。”
听到高营长这么说,侯建华滚到一棵树后边,举枪射击,重机枪不响了。
高营长大喊:“好,打得好!”
侯建忠爬着靠近侯建华:“你多个心眼儿!国军打仗咱不搅和太多!”
侯建忠转身对高营长:“高营长,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日本人要是绕到我们背后山头,咱们可没有退路。”
高营长:“他们过不来,老子也不退!”
双方对射大概一个时辰,中央军阵地背后山头突然出现了日军,没等国军反应,一片枪声响起,阵地上一片惨叫声。
侯建忠大喊:“高营长,快走,这地方是个绝地,赶紧换地方!”
高营长:“格老子!临阵脱逃,就地枪毙!”转身跑去指挥战斗,侯建忠在背后怎么喊,高营长也听不见。
日军的重机枪再次响起,国军阵地士兵纷纷躲藏,一片一片地倒下。
侯建忠担心日军迟早要封锁唯一跳逃脱的小路,把大哥、三弟、吉中等人聚集到了一起,紧急商议,准备离开。
侯建忠:“吉中,赶紧通知走人!”
张吉中向四下吹响猎人的口哨,猎人们开始悄悄地挪动。
高营长倒在了地上,几个士兵把高营长拖到一边。侯建忠等人赶过去查看高营长伤情。高营长躺在地上,手捂胸口,满嘴血沫,向着副官:“把兄弟们带回巴中!建忠快撤!”说完头一歪。
侯建忠第一次见到两军对垒架势,看到高营长这么轻易地被打死,脑子里一阵恐慌。他用手捶着身后的石壁:“高营长!高营长!咋办?”
营副对侯建忠:“你们撤!我们也撤”回头大喊:“兄弟们撤!”
撤兵已经晚了。阵地上的中央军士兵都爬在隐蔽处不敢动弹,一露头就招来一阵枪弹。
侯建华在远处大喊:“老二!往后面山头上跑!”
侯建忠一伙猎人熟悉这里的地形。在阵地的后方,在一片密林中有一条很窄的小路通往一个不高的山头。转过那个山头可以逃脱和尚怀。侯建忠听到大哥喊叫,就抽身快速爬上了一个小山头,俯身往下看,招呼其他猎人撤退。
远远看见一个猎人沿着悬崖边往山上跑,有人喊到:“王山头!”
王山头抬头,突然中弹倒下,顺着斜坡滑向悬崖边。王山头用手抓住一颗石头,却不想石头松动,随着石头滚下山坡,发出一连串巨大的响声。王山头是黄楝树村人。日本人把双房村划进了治安区,黄楝树就到了治安区的边缘。王山头觉着不安全,就带着家人顺着小沟背上了鳌背山,住在亲戚家。这鳌背山哪里来了个人,不到两天,大家都会知道。在方圆几十里,山民都不陌生,任何一个山民走到另一个村庄都能喝上水、吃上饭。侯建忠前几天在香炉池还遇着王山头,眼看着他摔下悬崖,痛心不已。
山头又响起几声喊叫:“德贤快跑!”
眼见老家住双房村的秦德贤猫着腰跑过来,腿部中弹扑倒在地,被身后两个猎人架起,几步跑到了山上。
侯建忠四处寻找郭金林和张吉中,却见郭金林在前,张吉中在后,从另一条路往山上奔,身后不远处出现几个日本兵的身影。追赶的日本兵停下脚步,对他们举枪射击。
侯建忠这边几个猎人举枪对射。
这边猎人大喊“趴下!趴下!”
这时候哪能听见喊声?只见张吉中一个踉跄,身体一晃。郭金林略一迟疑,右手去拉张吉中:“快!”话音未落,郭金林扑倒在地。张吉中头向前一栽,回头一眼,不敢迟疑,连滚带爬到了侯建忠身边。
张吉中右脸皮被子弹贯穿,血淋淋,惊恐地大吼:“金林哥死了!”张吉中再说不出话,用手比划着。
侯建忠吼道:“走!快跑!”
密集的子弹打在周围石头上、树上。
众人一路飞奔而去。
猎人身后的郭金林爬在地上,失去光芒的双眼瞪着远方。
和尚怀上空弥漫的硝烟散去,两边阵地上是国军和日军的尸体。
在一片空地上,摆着几具尸体,其中就有郭金林。猎人们为郭金林擦拭脸上凝固的血块,把身体清理干净。王山头落了崖,跌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恐怕连个尸首都找不到。中午的一阵恶战,像一场噩梦。却又不是噩梦,噩梦醒来几条人命没有了。
侯建忠几个人举着火把围在四周。一些人抽泣着,一些人抹着眼泪,一些人沉默不语,一些人张目瞪眼。
张吉中坐着,身边人为他包扎脸上的伤口。
侯建忠突然问张吉中:“金林不是跑在你前面?咋死了?”
张吉中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低声漫语到:“金林哥回头看我,子弹打穿我脸皮,打到他脑壳。”
张吉中说完捂住脸。几个人上来,拍着张吉中的肩膀:“不说了!”“不说!”“死了还说啥?!”
侯建华自言自语:“那娃儿,不知跑哪里了?”又仿佛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坏了!”
“大哥,啥坏了?”侯建忠问。
侯建华对着侯建忠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咦呀!这山里除了日本人,还有老豹,恶狼,都是祸害!那升娃不知道能不能照顾住自己!还有老三呢!听到他声音了,不知道伤着没有,也不知在哪?”
侯建华:“咋办?”
侯建忠:“大哥,你带几个人去找找。”
侯建华叫了几个猎人,往山坡上奔去。
黄昏时分,两边战场上各有几个人在搬尸首。双方似乎有默契,互不打枪。
翟良超走了过来叫了声“建忠!”,算是招呼,指了指尸体:“怎么办?”
侯建忠的嗓音有点嘶哑:“还是死者为大。连夜归置尸首,棺木不够,先用草席卷上!没空挖墓,先找地方丘起来!明天一大早入土!”
翟良超:“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得防止日本人报复,我看……”
侯建忠打断翟良超:“这鳌背山的夜路没人敢走!有一两个人守住路口,没事儿!”
翟良超:“小心些好。”
侯建忠指着地上的尸体,稍稍提高声音:“这些人,都是亲戚,邻家,是好汉!孤魂野鬼在荒山野岭找不着路哩!不能叫狼虫虎豹糟蹋尸首!明天一早入殓下葬。”
翟良超明白侯建忠的意思。近些年来,荒山野岭这儿死个人,那里死个人,有些尸首来不及归置,都让虎狼野兽糟蹋了,虎狼吃人都吃习惯了。
翟良超拉过侯建忠:“建忠,这样行不行?”
张吉中插话:“哨位放远点,几个人把住路口,提防日本人。”
侯建忠带几个人悄悄摸到日军营地附近,几个人趴在山头,向小山村里张望。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狼叫声。
日本人清理出一大片空场,把收集到的木材堆起来。几个士兵正在用白布把阵亡士兵裹起来,一溜排开。四周戒备森严。
一个军官肃立一边,沉默不语。
一个日军站在旁边,嘴里说着什么。
常端树低声问:“日本人说啥?”
张吉中:“超度死人吧!”
侯建忠:“超度?这些祸害,都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得托生!”
张吉中把枪架起来:“要不要给他几下子?”
侯建忠:“不打!今晚咱也要办丧事。打起来,咱们不好脱身!”
常端树:“快看,日本人烧尸体了。”
远远看见日本人将尸体架上木柴堆,浇上汽油。大火轰然烧起,从火堆里隐约传出奇怪、瘆人的惨叫。这种叫声只有在动物面临死亡威胁时才会发出。如果说人类和动物物性想通,就是人类听到动物绝望惨叫时,能感受到那种恐惧与绝望。侯建忠一伙听到远处火光中传来瘆人的惨叫,内心一阵恐惧。但是,他们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侯建忠明显感到不安,低声到:“走!”
东方鱼肚白,近处山谷还是黑魆魆。
地上摆着几具简易棺木,草席卷着的尸首用绳捆着。旁边是些丧葬物品。在当地人看来,尽管敌我处于交战状态,也要尽量按照风俗安葬亡者。因为,如果安葬过程中存在程序性的缺失或者不当,不仅亡者的灵魂得不到安定,事后亡灵还会影响到周围居民的生活。
刘半瞎也跟着山民躲在山上,不知啥时候摸到了跟前,手里拄着根龙尺木棍子,腰上挂着一支唢呐。
侯建忠:“老刘,吹一曲,送送金林兄弟!”
建华大哥过来制止,担心弄出声响,引来日本人。
侯建忠徐徐突出两个字:没事。
老刘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深陷的眼窝,从腰间取下唢呐。他举起唢呐,腮帮子鼓了几下,徐徐吹出凄厉嘹亮的声音。唢呐是一种奇怪的乐器,它的音色永远是孤独的声音,永远与笙、笛、弦乐器分离。唢呐声像鳌背山的猎人,强劲、孤独、自由、犀利。
夜色中,侯建忠面色疲倦,神情凝重。侯建华眯着眼睛打盹。张吉中呆呆地看着远方。
唢呐曲绕过群山,回荡在山谷。
扎营的小山村,日军纷纷侧耳,一阵惶恐。日军军官示意安静,侧耳细听。
升娃躲在大树干上,饥渴昏睡中听到了嘹亮的唢呐曲。
静夜中,方圆几里山上藏身的百姓都听到了唢呐。
侯建堂藏在树林里,光着上身,缩着身体,冻得瑟瑟发抖。他听到了远处的唢呐声,听出是刘半瞎的吹奏。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借着这曲子重入胡景云听自己吹唢呐的温馨回忆。
几张纸钱在火光中燃尽。附近百姓得知噩耗,潜回村里,取来了纸钱。送亡灵,必须烧纸送钱,方便亡灵在另一个世界的通行。
翟良超看了看东方,又看看睡着的侯建忠。
侯建忠突然发出“啊……”一声哭叫。
身边几个人转身抓住侯建忠的胳膊,把他摇醒:“建忠!建忠!”“睡着了!”“做恶梦了”!
侯建忠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几个人,眼里淌出泪水。
侯建忠从翟良超端的茶盘上,拿起一个瓦盆,使劲往地上一摔,低吼:“起殡!”
刘半瞎的唢呐声又吹响。
随着低沉的口号“一二三,起!”,人们抬起了棺材,放入附近的坟坑。
大家七手八脚把坟填上,把土压实,周围摆上石头。
大家起身站立,整理好衣冠。
翟良超看一眼侯建忠:“祝词你说吧!你说说!”在亡灵跟前必须把话说清楚,这也是当地的风俗。
侯建忠没有推辞,提高声音:“金林兄弟!山头哥!高营长!国军兄弟!你们回不去家,只能把你们丘在这山上。以前不是一家人,把你们埋到一堆儿,就是一家人了!到那旁互相照应!死了就不受罪了,来年托生到好人家!”
升娃昨天遭遇皇协军,幸亏侯建华一枪解了围。那一枪之后,皇协军四处奔逃。升娃情急之下,跳下一个小崖,跑上了另一条道,再也没遇到侯建华。再后来,升娃听到和尚怀一带枪声大作,也不敢走明道,就从没路的地方一路攀援往高处走,想着日本兵天黑后会下山。天黑后,又冷又饿,把兜里装的窝窝头啃吃了几口,也不舍得吃完,得等到后半夜吃。夜晚来临,不敢到村里找地方住,怕遇到坏人。找了个石龛,地上铺些干草,准备将就一夜。还没躺下,听到远处狼叫,吓得升娃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在地上睡,就找到一棵枝干平缓茂盛的柿子树,骑在大树桠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黎明前,听到和尚怀大山谷里响起唢呐,不禁内心一喜,知道附近有山民,只等着太阳出来。
晨曦时分,鳌背山仍是大雾。
今年的大雾特别浓,特别重。
另一条道上,匆忙从前坡接走胡景云的几个亲戚,离开前坡不久就知道日本人上了山。看到远处山梁上出现了逃命的山民,就加快了脚步,想尽快到达卢狗留家。不想路上遇见山民,说不要在明道上走,就在山上走着躲着。听到和尚怀密集的枪声,更是不敢上路,就藏在没路的灌木丛中直到天黑。天黑后,这山路没法走,又是在人迹罕至的深沟里窝憋一夜。黎明也听到了清晰的唢呐曲,却不知道哪条道能走。几个人想趁着天色微明,继续上山,从另一小道到卢庄,就是狗留的家。
胡景云穿着的新衣已经粘了泥土,头发还保持得整整齐齐,右手挎着一个小包袱。周围几个亲戚都背着大包袱,装着胡景云的嫁妆。景云爹本想着兵荒马乱,也不敢太讲究,就挑了个差不多的日子,把女儿送出去了,却不想这挑日子是马虎不得,还是遇到日本搜山。
胡景云对爹爹这样草率安排自己的婚事很不满意。但是娘去世得早,爹爹辛苦把自己养大,再没有惹爹爹不高兴的想法。再说,在这深山老林,子女婚姻就是父母做主,还不知道婚姻自由的说法。
前些日子,狗留在前坡帮助侯建堂击杀土匪,还把侯建堂当哥哥,还把胡景云当做自己可望不可求的幻想。却不想,时来运转,景云爹突然要把景云许给他。狗留这边的伯伯也是大喜过望,马上派人捎信到邵原街南的阳安村。狗留的父母又叫人送来些钱物,要狗留听从伯伯一家安排,安心落户鳌背山。毕竟打死日本人,闯了大祸,性命交关。家里人也带口信,要狗留不要与卢同武来往,觉着卢同武靠不住。
景云爹捎信让他家里来人迎亲,更是满口答应,立即派出媒人、小叔子等人出发迎亲。
命运的这一瞬间巨变,唯独为难了胡景云。胡景云最难过的是,感到对不住侯建堂。往常,感觉自己迟早要跟侯建堂成一家人,就没有刻意对侯建堂好,有时候还故意冷落他,给他出点难题。不想命运突变,侯建堂连个思想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胡景云自打一出门,就这么纠结着。回头看着把自己送出门的爹爹,内心充满怨恨,却又无力反抗。家里几个人,狗留家几个人,就跟这么把胡景云带走了。一路上,胡景云对狗留的百般示好也是爱理不理。
天快亮了,雾气越是浓重。
一行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因为一丈开外的路都看不见。鳌背山越往上走,越是陡峻。有的灌木丛后面,就是百丈悬崖。初冬的地面,落着将近一尺厚的树叶,一脚踩不踏实,轻则摔倒,重则坠崖。鳌背山人对走山路很是小心。
狗留对新娘子遭这个罪很愧疚,一路跟在胡景云身边,细心照顾。看到难走的路就要走完了,就赶紧上去:“前面路好,就快到了!”
胡景云仍是绷着个脸,不说话。
遇到这种婚变,媒婆也得使出浑身解数,要把人劝住,再大个弯也得转回来。媒婆不失时机地劝到:“景云姑娘,你大大看得远!那土匪是该打,可姓侯家弄出人命,不吉利呀!再说土匪能咽下这口气?日本人也是说来就来,前坡是不能住人了,卢庄远在深山,可这世道一乱,就成了世外桃源了!”
胡景云也不说话。听媒婆这么说,心里想爹爹的想法也有道理。之前也常见狗留,可从没想过要成一家人。这就抬眼去看狗留,脚下一滑,身子一歪,狗留伸手架住景云,不经意中用头轻轻碰触景云的脸,轻轻说到:“跑出汗了!”
胡景云这才开口:“这路难走哩!”
这么一句话,媒人和狗留感到景云的思想做通了,一行人的气氛突然变得轻松了。
来送亲的景云舅舅看到自己的外甥女松了口了,心情也好了:“山上过夜,冻死人哩!狗留,到家就有人给你做饭了!”
狗留听了,心里喜滋滋。
崎岖的小路快要走完了。这种小路都不是明道,不是山民经常走的路。这种路只是羊群走出来的路,虽然人也可以走,确实是比较艰难。
前面拐过山头是个小山洼,就可以走一段稍宽一些的明道。
一行人刚刚转过山头,眼前近在两丈远的地方正走来七八个日本兵。日本兵大叫着冲了过来,同时开枪射击,景云的大姨和卢家小叔子当场倒地。
枪声震醒了山谷,惊起附近林子里的一群飞鸟。
枪声惊醒了附近树桠上昏睡的升娃,他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切。
枪声震撼了侯建忠、侯建华一群猎人。他们从悲哀中惊醒,侧耳细听,向四周察看。
远处浓雾重重,群山叠嶂。
浓雾和群山隔开了视野,隔开了人群,把一切盖得严严实实。
迎亲和送亲的人都呆立在原地,被日本兵的刺刀逼住。此时的男人就剩下景云舅舅、狗留,女人是景云的大姨,卢家婶婶和媒婆。日本兵用带刺刀的长枪把景云舅舅和狗留推到两丈开外的地方,这边几个日本兵把女人推到另一边,逐个审视。
日军头目示意收起枪,从腰间抽刀。
狗留向胡景云示意,从他身后跳下去。
胡景云看到狗留眼色,面露惊恐、犹豫。
日军头目示意一个日军士兵将景云舅舅和狗留拉开,然后日军士兵闪到旁边。日军头目突然挥刀砍向景云舅舅,几个女人失声尖叫。
狗留突然挣扎着撞向身边的日本兵,试图给胡景云撞开空隙,大叫:“景云!跳崖!”
一个日本兵对着狗留就是一刀,狗留一侧身挣脱日本兵的双手,翻身滚下了山坡。
胡景云大叫着:“狗留!狗留!”随即被冲上来的几个日军压倒在地上,同行的另外两位妇女惊叫着。
早雾不下,迟雾不晴。今天这么早的浓雾,却在朝阳中散开了。
地面是淡淡的阳光。
地上摆放着七个人的尸体。狗留浑身是血,跪在胡景云身旁,呆呆地望着胡景云的遗容。
远处出现侯建忠、翟良超等人,看到狗留和地上的尸首,先是放慢脚步,又快步走来。
狗留抬头看见侯建忠一伙,起身迎过来,扑身跪下,喊了声“二哥!”,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侯建忠脸色铁青,“哎呀呀”惊叫一声,踉跄着走几步,单腿跪下去,扶住狗留,双目紧闭,嘴里只是“哎呀!哎呀!”。
大伙怕侯建忠气死,忙上去扶起侯建忠和狗留,在旁边坐下来。
升娃看清来人,从树上跳下,从小山坡上跑下来,来到人群里哭着:“他们问八路军国军在啥地方,”指着地上的尸体:“他们说不知道,就让日本人杀了。”
狗留表情木然,望着侯建忠,喃喃地说:“我们不敢走大路,昨天走小路,这才拐上大路。雾大,看不见来人,听不见人说话。日本人杀完男人,贻害女人。我滚到陡坡下,保住一条命!你们说,这日本人咋忍心这样害人?”
张吉中:“天打雷殛!”
侯建忠听着,牙齿咬得嘎巴响。他慢慢站起来,满脸是泪,眼睛红得像狗血,脸上露出杀气:“这样活着有啥意思?咱们打吧?”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打!”“这还不打!”
侯建华:“老二家,咱们打!你别气着!”
张吉中:“肯定打!我们听你的,你说咋打?”
这时侯建忠失去了山里人的大嗓门,嗓音变得嘶哑,低低地、慢慢地吐着:“我们不往前跑了,掉头!撵着日本人打!打死一个是一个!”
侯建华:“日本人在邵原杀人不是第一次,这仇一次也报不完。我们不能拼命,要照打野猪的打法打。”
侯建忠微微颔首:“日本人多,又有重机枪,打起来,近处几里地的人走不脱。我们人少,不能像高营长那样拼命。日本人现在还没有下山,他们人多走路很慢。我们去蛋窝河村后河滩,在那里坐炮打!”
大家听了侯建忠的话,心头一亮,明白了侯建忠的用意。山上围猎的战术和地形,适合几个猎人打一两头野猪。侯建忠提出到蛋窝河坐炮,可是一群猎人打一群野猪的战法。
侯建忠的愤懑稍有舒缓,嗓子回复了山里人的高调子:“我们分头走,沿途招呼人,有枪的都来,正午到樱桃河碰头。各家女人老人小孩,都藏起来,不能再出人命。”
大家都赞成。翟良超望着他们,在琢磨着什么。
升娃:“我也要去,我要看着他们死!”
张吉中:“小孩子不能去,子弹可不长眼!”
翟良超拉过升娃:“你跟着我,能看到日本人怎么死!可不能乱跑!”升娃点点头。
狗留缓缓站起来,用悲愤浸透的低沉声音说:“我也去!给我景云报仇!此仇必报!”
几个人都过来,轻轻拍打狗留的肩膀,都郑重回应:“此仇必报!”“狗杂碎,喝他的人肉汤!”“抓住日本人活剥他!”
侯建忠拉过狗留的手,紧紧握住。狗留的面孔已经被伤痛和仇恨扭曲,显得阴森、狰狞、凶悍。
侯建忠指定一个猎人到前坡山民藏身的地方报丧,带人来归置尸首,其他人沿途招呼猎人到樱桃河集合。报丧人一般是亡者近亲,要通报亡者的噩耗,并传递为亡者办理后事的意见。昨天和尚怀一仗,猎人死了两个,今天送亲当地人死了七个,这在鳌背山上都是天大的事情。
猎人分几路下山。张吉中等人沿途的口哨陆续召唤出各处藏身的猎人,大家都提着枪向前奔跑。
侯建华带几个人在山上一处石崖下起枪。侯建华不停地催促:“快点!”拿出一条快枪,递给身边的狗留。狗留举枪瞄着远方,眉宇间透出重重的杀气。
报丧的人找到了景云爹,找到胡家,通报景云遇害的消息。胡家人哭成一篇。路上,遇到卢庄的人,就托咐他向卢家通报丧事。鳌背山下的人,都知道了香炉池附近发生的惨案。
胡秋花听到堂妹遇害,一声没哭出来就栽倒在地上。生活在安静的自然中的人,思想并不是真空。他们的头脑中装满了关于人的命运的种种观念。胡氏的脑子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侯建忠杀两个土匪遭报应了,要么是近期有什么言行冲撞到大神了。这种被莫名的神秘力量报复的观念,对当地人来说是一种沉重的精神压力。
鳌背山人虽然散居各处,却有着极为相似的、严格的风俗。彪悍的山民却不忌讳死亡,在死亡面前从不躲躲闪闪。谁家死了人,都要在第一时间安排报丧,把噩耗通报给最亲近的人。然后是长老出面,有条不紊地安排丧事。
胡氏被身边人扶起来,恸哭一阵,擦干眼泪,就开始吩咐身边的人,找来些香、纸钱,找来灵婆,开始为胡景云等超度。
一群妇女唱着,说着,哭着。
……
日军从鳌背山上下到黄背角已经是日头偏西了。日伪军一百多人的队伍,携带着大量抢到的财物,有粮食,有一些精巧的家具,有布匹,还赶着十几只羊和几头牛。
日军少佐骑在马上,杨三点头哈腰地跟在旁边。
杨三:“太君,前面是东庄,再往前就是黄背角,回去的路上还有蛋窝河村,估计还能弄点好东西。”
少佐满意地点头,命令道:“通知部队,快速前进,东西运走。”
杨三马上回头对着伪军喊到:“快点快点,太君让你们快点!”皇协军的步调和表情都显得迟疑。昨天,他们目睹了日军和国军的战斗,今天他们知道日军在山上杀了人。他们似乎已经感受了亡者无形的怨恨和山民刻骨的仇恨。
日军在空场上列队,皇协军另列一队。
少佐示意一百多人日军大队和伪军押运物资先走,示意另一日军军官带着四十几人日军留下。
日伪军大队人马离去。留下的日军小队开始分头点火烧房,村子里冒出浓烟火光。
远处高山上的群众,愤怒地注视着日军挨家挨户点燃房屋。深秋初冬的山区,天干物燥。山民的房子多是土木建筑,不少屋顶用庄家秸秆修缮,点火就着,火势不到一个时辰,一座房子就化为灰烬。
山民痛心疾首。这些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大部分山民都秉持春捂秋冻的习俗,棉衣都没穿上身,棉被都还在箱子里。这一把火,房子没了,家当毁了,还不知道马上到来的严冬怎么过。村民不明白,日军抢吃、抢喝都行,为什么要烧房子呀?

(未完待续

END

作者简介:李星良,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现任海南省社科联副主席、社科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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