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键弹(16)梦欣:竹枝词猎艳(12)
竹枝词猎艳
★梦 欣(郭业大)
(十二)
读过了现时人创作的大量的竹枝词,这方发现,近十年可谓竹枝词的鼎盛时期。参与竹枝词创作的诗人之多,诗作的数量之大,题材之广泛,内容之丰富,都是前所未有的。这是一个极为可喜的事情。粗略看来,之所以出现如此喜人的局面,一是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的繁荣发展奠定了文化复兴的物质基础,二是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在颠覆了意识形态的长期压制之后形成一个有力的反弹,三是近几年国内非物质文化遗产申遗热潮推动了原生态文化品种的传播和发展,四是竹枝词的诗词格律框框比较少,容易入门,适合初学者涉足。正是这几个客观因素凑合在一块,才促使竹枝词在大江南北遍地开花,一派繁荣景象。
但也正因为如此,竹枝词的写作也有待于提高和进一步升华。
就目前所见的竹枝词诗作,大体存在如下三个有余和不足。
一是原生态有余,升华态不足。
竹枝词是从巴渝地区的民歌变化出来的,大量民间山歌是竹枝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养料和素材。但竹枝词又不等同于民间山歌或乡村歌谣。比如,山歌通常采用男女对唱的形式,可以在一问一答的多番对唱中反复阐明主题。但成为文人体的竹枝词,诗体取法于绝句,四句便是一首独立的完整的作品。尽管不一定非要采取起承转合的结构形式,但一定要婉曲多姿,读之有趣;一定要语浅意深,品之有味。比如,袁枚有一首《西湖小竹枝词》(小竹枝词概指五言体)这样写道:“妾在湖上居,郎往城中宿。半夜念郎寒,始见城门恶。”要是用民歌表达这一内容,可能会唱上好几首:第一首写分手,情郎上路;第二首写夜里风起,担心情郎受冻;第三首写女子踌躇再三,决定进城送衣;第四首写城门守卒有意刁难,小女子不能进城十分悲伤。
民歌的长处是叙事有头有尾,抒情细腻舒展,叙事与抒情尽在不慌不忙之中。而文人体竹枝词,要以最小的篇幅容纳更多的内容,就必须浓缩,提炼,把最精华的部分写出来。袁子才此诗之妙,便是以一句“始见城门恶”省去了大量笔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丰富这首诗所表达的情节和思想内容。由于这些情节和思想内容是作者有意隐去而给读者留出了极大的想象空间,这就使得读者在阅读这首诗时有参与创作的机会(理解和品味也是一种创作)。
但我们的许多诗人在创作作品时,还停留在十分原始的状态,笔墨过于写实,叙事过于平缓,内容过于单薄,意趣泛于字面。就拿竹枝词的创作最有成就的清江野老来说吧,其诗作中也还仍然夹杂着许多未经提炼未经浓缩的作品。比如,《土家族服饰》中的《长头巾》:
七尺头巾一尺宽,
土家男子绕头盘。
层层包裹度冬夏,
何惧骄阳何惧寒。
土家族的男子,一年四季都包裹着这样的七尺头巾,这是不同于其它地方民俗的一大特色。作者显然没有深挖这一习俗的多层色彩,只就实打实地用“层层包裹度冬夏,何惧骄阳何惧寒”这样的句子收结,诗意一览无余。这就是原生态的作品,与一般的民谣无异。有称誉者说,这首诗表面写的是土家汉子怎样包头巾以及其功效,实际上则是写土家汉子的勇敢顽强和无所畏惧,讴歌的是一种民族精神。这样的评说很难让人信服。你说包上头巾就“无所畏惧”,没包上头巾者都是怕死鬼?你是有了头巾你才无所畏惧,头巾成了你的庇护者,这也是一种民族精神?应该说,每一种习俗起初都源于实用,但在传承的过程中,象征意义便会大于实用意义。或许在这演变过程中,会有更多的内容被植入。作者应该从中捕捉更具思想色彩和生活情趣的细节,否则,包上头巾,可以夏遮骄阳冬御寒冷,这样的道理,还需要诗人告诉每一位读者吗?
二是赋事有余,诗意不足。
竹枝词的写作手法,也不外乎赋比兴三种。赋是直接铺陈诗作内容,“言事之道,直陈为正”。大凡景象场景心态的白描,事体事端及情感的叙述,道理道义的剖析,都属于赋的范畴。比是比喻,比附,取一物一事的某一点(相似乃至不相干均可)来打比方,“比者比方于物”。比有明比暗比正比反比曲比不类而比等多种形式。兴是兴起,用一物来引起情思,用一物来寄托情怀,“兴者托事于物”。比与兴都有“婉而成章”的特色,因此是竹枝词用得最多的写作手法。但并非所有的题材所有的情思都能用上比兴之法,因而,直接铺陈诗作内容的赋,也就经常会被诗人用到。尤其是刚入门的初学者,最容易把引发情感的景象事体不加思索就直率诉之笔端。这么写的结果,倘非偶尔妙手所得成为自然高妙之佳作,就可能成为流水账或一杯白开水。
白描是写作山水风景和风土世俗之类诗作最常用的手法。但白描必须抓住事物最显著或最典型的特征,用简练的笔墨刻划出鲜明生动的形象。例如草月儿的一首《江南小景》:
青瓦泥墙絮柳风,
古村深巷酒旗红。
小舟轻拨吱呀去,
融入山光水色中。
青瓦泥墙的民居,古村狭长的深巷,岸边飘舞的翠柳,酒家小坊的红旗,轻笔淡描,一个江南水乡的小镇就十分鲜明的出现在读者的眼前。接着,作者用重墨描写一只小船“吱呀”一声离开岸边,朝远处飞快的摇去,渐渐消失于山光水色之中,而画面也就留出了空白。这首诗,景象鲜明,色调清丽,近景和远景互相参透,静景和动景互相叠加,美如一幅水彩画,雅似一帧行书卷。因其落笔有轻重,分行有疏密,布白见空灵,读之给人以一种闲适安逸的美感,是以诗味隽永。
但许多诗作通常是一描就轻重不分,浓淡不察,看到什么就写什么,用白描的景象把整个画面都填得满满的。例如有一位诗友咏武汉风光的一首《竹枝词》这样写道:
两江四岸五座桥,
车水马龙路千条。
轻轨疏通南北脉,
江底隧道领风骚。
四句描述的都是路与桥的景象,符合不符合武汉市的容貌呢?符合,因为作者是写实的。眼里看到的都写出来了。但写诗不是照相。不是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拍下几张现实的照片,完了就可以组合成诗了。诗是传达情感的。诗是供人品味的。没有情感,哪能有共鸣?没有共鸣,这诗写来又有何价值?没有寄托,从何处品味?无以品味,诗与文又有何区别?
实际上,这首诗只有首句才真正抓住了武汉最显著的特征,其他的便非为武汉所专有。因此,后面三句可浓缩成一句,那么,便空出来有二句的空间可以写上寓有强烈情感或寄托有深意的诗句,这诗便决不会一览无余的了。
象这种景象或世态摩写赋陈有余而诗意不足的诗作,极为普遍,这也是竹枝词优秀作品不容易见到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是思想色彩有余,竹枝词味不足。
竹枝词以容俗和含刺为主要特色。竹枝词不同于律、绝体诗的地方,不但在于韵律的宽松,而且在于善于利用这种宽松来营造一种诙谐有趣的风格。
清人杨静亭在《都门杂咏》序中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可说是竹枝词写作必知的经典:“思竹枝取义,必于嬉笑之语,隐寓箴规,游戏之谈,默存讽谏。”说是经典,乃是必得如此,方能于风趣中见神韵,于诙谐中隐美刺,于挑逗中见真情。也必得如此,方能使读者感受到诗人的幽默智慧,感受到竹枝词的特有韵味。
为了写出字面有“嬉笑之语”和文中有“游戏之谈”的竹枝词味,让世俗口语、俚语入诗,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因为只有口语、俚语和地方乡音的使用,诗作读起来方具有浓厚的乡土风味和生活气息。所谓“竹枝稍以文语缘诸俚俗,若太加文藻,则非本色矣”(清人王世祯语)。可以说,竹枝词的这种风格,也是由唐代刘、白开创的文人体竹枝词所确立下来的。
试读读前人这些竹枝词,便可知何为竹枝味了。
宋代杨万里《峡山寺竹枝词》:
一滩过了一滩奔,
一石横来一石蹲。
若怨古来天设险,
峡山不过也由君。
首两句为口语,末句为嬉笑语。
元代张雨《湖州竹枝词》:
临湖门外吴侬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
门前一树紫荆花。
吴侬,吃茶,均为地方方言。吴侬即吴人,吃茶即喝茶、品茶。
杨维桢《西湖竹枝词》:
石新妇下水连空,
飞来峰前山万重。
妾死甘为石新妇,
望郎或似飞来峰。
石新妇,妾,郎,均为地方方言。石新妇即望夫石。
蒋克勤《西湖竹枝词》:
题诗秋叶手新栽,
好似阿侬红颊腮,
寄与钱塘江上水,
早潮回去晚潮来。
明代王叔承《竹枝词》:
月出江头半掩门,
待郎不至又黄昏。
深夜忽听巴渝曲,
起剔残灯酒尚温。
诗中着一郎字、阿侬,便有竹枝味。
清代女诗人纪映淮《秦淮竹枝词》:
栖鸦流水点秋光,
爱此萧疏树几行。
不与行人绾离别,
赋成谢女雪飞香。
绾离别,地方方言,语见刘禹锡《柳枝词》“长安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绾离别。”
张芬《洞庭竹枝词》:
目断浮梁路几重,
可怜家伴最高峰。
如何一个团圞月,
半照行人半照侬。
团圞月即团圆月。圞与侬均为地方方言。
钱谦益《柳絮词》:
白于花色软于绵,
不是东风不放颠。
郎似春泥侬似絮,
任他吹著也相连。
放颠,郎,侬,皆为地方方言。
今人所写竹枝词味道纯正而浓郁者,也不在少数。例如清江野老这首《端午一瞥》:
端午小城来往熙,
满街香艾带香泥。
梧桐树下浓阴处,
阿姐为郎解粽衣。
末句为艳情语,一解多情。
万春林这一首《夔州新竹枝》也可品出竹枝味:
阿哥山上薅高梁,
阿妹河边洗衣裳。
棒槌落在手指上,
只怪棒槌不怨郎。
末句为嘲讽语,泄露心机。
叶元章的《月湖情歌》也颇有情调:
阿侬家住月湖西,
三月桃花水拍堤。
不敢湖头捣衣去,
怕他青鸟隔溪啼。
小女子的心态品之有味。
由以上所举竹枝词可知,“半杂方言”,多用口语,巧用俚语,正是突出竹枝詞特性的重要手段之一。而时下诗坛许多标为竹枝词的诗作,一点也读不出竹枝味,其主要原因也在于语言的运用方面缺乏方言的支撑。比如,有位诗友创作了一组《商河竹枝词(商河百咏)》,思想色彩很浓,人生正义感十分强烈,但名之为竹枝词,让人感到不足的就是缺少竹枝味。这里随意录几首,便可发现问题。
《大华辞官》:
两袖清风效圣贤,
一身磊落气昂然。
宁辞七品正堂印,
不向奸差赂枉钱。
《幸福湖》:
兴师五万起平湖,
十里碱洼难养鱼。
水榭依稀多幻象,
春风浩荡展宏图。
《商河民歌》:
姑嫂风流小伙狂,
难及老汉曲悠扬。
前台唱罢秧歌调,
后场摇身变货郎。
看得出来,作者的文化功底不薄,思想品质颇高,诗词写作有一定基础,有些诗是好诗,但就是没竹枝味。原因便在于作者用的都是书面语言。
当然,为了突出竹枝味而乱用滥用口语俚语也是不妥的。前人就有过竹枝词当“质而不俚”,不可太过刻划,也不可以流于插科打诨的说法,这都是经验之谈,值得我们借鉴。
人生有很多意料不到之事,当初只因春节前有一点空闲便想写点诗评打发时间。不料一念滋生之后,便逼得自己去大量阅读诗友们的佳作。阅读是一种学习,点评也是一种学习。如此一番下来,也自收益不浅。稍感遗憾的是,因时间仓促,本期竹枝词诗作点评先行到此为止。还有大量诗友们的精华之作未能评及,只能留待日后再补了。这里,也学作竹枝词二首,算是向《新唱竹枝》的诗友们学习后交一份作业吧:
戏说竹枝词
(一)
侬本巴山俗家女,
偶随梦得入翰林。
岁月无改风花志,
于今犹唱民间音。
(二)
天生丽质擅风情,
擒敌何劳酒作兵?
阿郎但得奴心意,
管教诗魔俯首倾。
作者简介
梦欣,本名郭业大,网名汉景天、星光老人。自号品艺茶庐。籍贯广东潮阳。曾居深圳,现居旧金山。1948年出生,1982年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曾执教于潮阳一中,后离职自谋职业。自小喜好古典文学,七十年代师从邓其熙先生学习文艺创作,有诗词作品及诗词评论差可交流。
编后语:
梦欣先生的《竹枝词猎艳》分十二个部分已经连载结束,谢谢诗友们一路关注!谢谢乐文(覃万馥)先生读后有题:
择优点菜上餐桌,
厨艺逐一细解说。
今古佳肴齐品味,
口福更比眼福多。
梦欣先生的《竹枝词猎艳》写于十年之前,今天读来仍觉爽人耳目,沁人肺腑。正如古今众多优秀作品永不过时一样,再过十年甚至于更长的时间,《竹枝词猎艳》必定其色不消,其味更增。作者在文章中反复强调,评论只涉及竹枝词一个方面的作品。然而细读下来,文章所分析作品的成败得失之要义,却适用于所有竹枝词乃至于绝句,值得我们反复琢磨,悉心体会,举一反三,指导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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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古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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