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岸短诗论
地域的力量神奇而博大、雄强又细微,它滋养肉身,也滋养灵魂,既是生命繁衍挺进的土壤,也是精神放马驰骋的疆域。对作家和艺术家来说,他所在的地域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学版图,比如贾平凹的商州,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苏童的苏州城等等。作家一定会在自己的版图上留下思想轨迹和精神丝缕,并诉诸于文字,就像动物一样,在自己的领地留下可供辨识的体液。有了这块版图,作家就有了创作的沃野和矿山,就可以深耕细作,坐地飞行。
对杨献平来说,他的文学版图有两块,一块是出生地南太行,另一块是生长地巴丹吉林沙漠,他在这两处都呆了将近二十年。前者让他写出了抵死缠绵的《生死故乡》一书,后者让他写出了像戈壁一样辽阔的生命——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 。
戈壁之辽阔,让卑微的更卑微,让渺小的更渺小,人如同沙砾一样可以忽略不计。乍到之时,面对浩瀚无垠、黄沙万里的戈壁滩,一无所有、不名一文的农村青年杨献平是仓皇、迷茫和沮丧的——独处异乡的巨大孤独像低垂的戈壁天空紧紧地压迫着他,那些无与伦比的空旷、荒漠让他常常暗自落泪,狗血、骚动的青春暗流涌动,他像陷入沙坑一样陷入了迷惘,就像文章中所说“当一个人的生命力只剩下了无意识的按部就班,当个人的棱角被锋利的镰刀削做整齐的‘点头分子’ ,那么,人生也就少了青草的茂绿和阳光的直接光芒” 。
那几年,杨献平在沙漠深处,开始了坐地飞行的文学练习,而且渐入佳境,一发不可收拾。文学成了他的灵魂,犹如荒漠中的驼铃,戈壁夜空的星子,暮色中温暖的篝火,以及驰骋于精神高处的天马,甚至永远无法放弃的人生功课。有了文学梦想的支撑,经年以后,大戈壁和浩瀚沙漠中的沙粒、驼铃、胡杨、风暴、冷月、烽隧、西风瘦马、帝国斜阳等,便慢慢地融入了血液和骨髓。就像作者在该书序言中说:“我俨然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了,等同于它身上的一枚沙子、一片绿叶、一粒浮尘。 ”
这种宿命感让杨献平的生命和精神气象逐渐辽阔起来。 《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呈现了作者个人的辽阔生命和触角,应当是一个人的灵魂册页和精神简史。在《沙漠纪》这一辑当中,杨献平以雄浑的笔调,勾勒了壮阔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戈壁景象;终年漂泊的流沙、屹立的古老的胡杨树、奄奄一息的弱水河、骏马奔腾的古日乃草原、雄阔的阿尔善高原、黄金甲帐般的额济纳胡杨树、沧桑厚重的河西走廊,等等,都被作者妙笔生辉的文字赋予了新的生命色彩与思想意境。在《年代书》中,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抒写了在沙漠历代生活经纬交织出的各种人间烟火和精神困惑,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精神的和思想的沙尘暴,让我们聆听到作者辽阔的梦想、冷月般的孤独、白发三千丈的悲怆、独怆然而涕下的忧愤。在《人物志》中,作者不拘一格,不落窠臼,冲破了传统散文的遮蔽,混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让叙事成为散文抒写的主调,以人物塑造为切入点,用直白的手法刻画了跋扈而可怜的安晓红、不羁而随性的张云江、木讷而重情的彭亮、爽直而热心的野车司机等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让读者从字里行间窥伺到了生活在沙漠里的那些卑微如草芥的生命的生死情欲与挣扎。这些人物就像那些沙柳和芨芨草扎根于沙漠深处,走动在作者身边,真实得就像白天和黑夜。
杨献平的这些文章,情节和悬念不多,但可能正缘于此,少了矫饰和装伪,有意或无意地消除了文字铺陈、泛滥的遮蔽,坦荡出生活的纹理,让生命的艰难呼吸直抵心底。杨献平的边地或者说沙漠题材的散文有着极高的辨识度和生命力,有着自己隐秘而敞亮的路径。他不拘泥于文字文章既定的传统格式,有一种为所欲为的霸道气概;还有一种打碎磐石,然后再和成泥的创新精神。在他的这些文章当中,能够感受到一种困兽犹斗和狼奔豕突的力量,像钉子一样毫不留情地钉向你的骨骼和血脉。这是不是和杨献平长年生活在无羁、无疆、荒蛮、雄阔的戈壁大漠有关?是不是和大风穿胸的戈壁荒原的野性气息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文化有关?人是自然之子,天生地养,山水刻骨。疆域对人的塑造不是唯一的,但绝对是不可低估的。我始终怀疑杨献平身体中和灵魂里独立着一只骚动、饥饿,甚至血腥的啸月苍狼?
读杨献平的散文,我很容易想起张承志的文字,荒芜英雄路,无援的思想,像野草和戈壁漫向天涯的孤愤、惆怅与深邃。在这个文学,特别是散文软绵、蔫萎、意淫、甜腻的当下,杨献平的散文写作,以一种祭祀的形式,用鲜血湮没自己,用黄沙埋葬肉身,他的这些充满张力、血性、孤绝和冲击力的文字就像拉满弦的硬弓,弹射出骏马秋风、大漠孤烟,心尖上的泪珠,与精神和灵魂的暴风与大雨,总能让我们耳目一新,灵魂震颤。他的这种散文写作的现场感、生命的疼痛感、精神的撕裂感,都是极为少见的。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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