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湘君与湘夫人

湘君与湘夫人读书札记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鼂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君》和《湘夫人》同是祭祀湘水神的乐歌。这两个相连的章节并列而读,会发现他们像两个交缠往复的二重唱,有重叠,有交互,同声相和,又象琴与箫的对诉,如泣如慕。两个诗篇大体结构布局相似,情感相似,技法也相似。变化中有着内在的统一。所以放在一起讲述。两首诗的结构相对类似:首先是亮相,唯美的登场。其次是描写漫长的等待。再次是为了一场约会而做的精心准备。继之是对未能赴约的怨念,甚至做出激烈的举动,并在这种怨念中戛然而终。关于湘君和湘夫人的身份,有说是两位女神的,也有说是对偶神的。主张是两位女神者,甚至发挥附会到娥皇女英身上,这些解释显然有些牵强。我仍然相信这是一对男神女神。否则,九歌之中为何只有他们是如此对衬而相似的诗章?这两章在其他各自独立的诗章之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应当是真正的对偶成章。此外,如果他们是两位功能相似的同性的神灵,从宗教的角度,也一定会把他们视为一体,或者索性合二为一的。《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这一段是湘君的惊艳出场。要眇宜修已经成为后世对词之美的概括,可见男子之美并不在于形貌昳丽,而是在于眼神和气质。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这一节是湘君的行动了。作为神,当然要显灵。因此他令湘水无波,使长江也平静了。在等待美人的过程中,他吹起了排箫。那样凄美的箫声,在悠远平缓的江水上飘荡。后世苏子浮舟于赤壁之下时,有客吹洞箫,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是否也想起了高华缥缈的湘君?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这一节里,湘君的等待如此彷徨不安,他使用灵力,倏忽来去,在潇湘之间的江水上往来不定。他的龙船那样华美,装饰着香草如此鲜丽,心爱的人一定不会错过他的。可惜那注定是一场空忙。侍女在一旁为他的焦心而叹息。楚辞里随处可见掩涕流涕太息悱恻的阴柔,哪怕是陆离佩剑,也不过是华美的装饰和地位的象征,峨冠博带的飘举高洁和绵密深长的衷情才是内核。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这时的情绪有一个小的起伏。原本的掩涕太息之后,并没有马上转入哀怨的情绪抒发。湘君是个执著的男子,他的内心仍然抱有幻想。因此在一番哀怨之后,他又继续埋头为约会做起了准备。想象这个一边怨叹一边却在为心上人摘花的男人,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温柔与感动。哪怕被他嗔怨着,也是甜蜜吧。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这一节简直就是一切虚情假爱不顺的写照:要么是两心不同频,要么是彼此相敷衍。经历过,才懂得这真实得令人窒息。今天人们常说的“加班,我忙”,便是现代版的“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屈原当年一定是被怀王伤透了自尊,才会突然把怨气埋在这里。有趣的是,在这么哀宛的“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和“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之间,居然有两句“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仿佛是乱入的。从字面上看,确实象哪里脱节的诗句,凭空飞来。可从诗的节奏上来看,在两段怨念之间插入一小节景物,居然使气息、情绪都得到了一个暂时的宕开,反而使湘君的形象保持了唯美与超脱,避免了他从高妙的男神变成碎嘴的失恋男人,相当的托底。鼂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在经过前一节的心理暗示和猜疑之后,湘君彻底凌乱了。他来去奔走,忙乱不堪,那句“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显示出他的情绪颠倒出离,非常迷乱。后世武则天留传下来的可能唯一的诗叫作《如意娘》云“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想象不出那样威风的女皇也有如此情肠,但那泪眼迷错的纷乱和进退失据,倒与此处别无二致,令人读来十分动容。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最后一节,湘君已经没有了神的高超出尘,仿佛西腊诸神与人一样有着情绪发泄,湘君此时也任性了。他把贵重的信物统统丢进了水中出气,又不想白等一场,还随手摘了一把香草赏给侍女,在满心的怨怼中,发完了脾气,又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逍遥容与。《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一出场就是千古经典,被无数人传诵。虽然诗里并没有描写她的服饰,只说她的眸中含愁,便已倾倒众生。后世林黛玉一双含颦的妙目,大约也是继承了来自楚辞的灵动。我们无从想见她的丰姿,却只觉得秋风里,缥缈的落叶里,无处不是她的曼妙。后世的洞庭烟水,秋风木叶,都成了十分经典的意象,又如此自然交融,与任何诗歌都不相违和。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女神的诗章果然与男神不同,并不注重灵威的施展,而只关注在情绪之中。有人说《湘夫人》其实是情人对湘夫人的等待,或者说标题应该叫作《等待湘夫人》。可我觉得尽管全诗两处出现“佳”或者“佳人”,但并不一定是后世专指女子的意思。在湘夫人眼中,她心爱的男子何尝不是丰神俊朗的佳公子呢。女人都是善感的,湘夫人的情感比湘君更加浓烈,一出场就进入了为一场约会而紧张错乱的情绪之中。这里的“鸟何萃于苹中,罾何为兮木上”与湘君诗里的“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相映成趣。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在一阵激动之后,诗章的情绪又呈现了一次过山车。先宕开一笔,从兴引出了思公子兮不敢言的情愫。这句“思公子兮未敢言”与楚辞中的《越人歌》一脉相承,原本《越人歌》就是最早的楚辞源流了,那种面对美好对象而生出的怯意,移植在这里,显得如此娇羞。“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与湘君里“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有相似的之处,作用也相似。在一段舒缓和抒情之后,又是一阵悸动:“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湘夫人想了那么多,最终仍然落脚在急切与期待之上。那份热情,好象莎翁笔下《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那句”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一样不可理喻,却生动真实。感情的不可理喻,才是感情的动人之处。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若没有经历过那种为了赴约而快马加鞭赶路的时刻,真体会不出这一节的美。只有经历过那种为了相见而不惜登山跨海的驱驰之后,才明白这一节诗中的期盼与热切。是满怀欣喜地奔赴。那一个“腾”字,一个“偕”字,把这份情愫表露无遗。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与男神等待中的焦燥不同,女神的等待是具体而细碎的辛勤装扮。各种为了约会而特意为之的布置,被铺陈得如梦如幻。种种的芳草,被用来作装点约会空间的饰物。那份带着喜悦的企盼,也显得格外触人心怀。读着这一大段诗句,脑海中仿佛会配上一段轻快而优美的音乐,看着女神步履轻盈、神采飞扬、嘴角带着盈盈的笑。而如此铺叙之后却并没有换来情人的到来,那种失落也因此显得格外的心灰意冷,急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此外,这一节详尽地描写,与上古时期女人负责采集的生存现实有着奇异的呼应,那种为心爱之人四处采集的意象,有着浓厚的生活之美。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也许是因为湘君一诗已经写尽了等待的焦虑,也许是为了与湘君的诗章大体相应照,在前一节欢快的布置之后,仿佛被抽掉了过渡的章节,剧情就忽然急转直下,进入了与湘君的末尾相类的尾声。女子没有象男子那样贵重的礼器作为信物,而女子贴身的衣物却有着某种令人遐思的意味,此时湘夫人弃捐的信物,正是自己身上的衣物,这有一点象后世女子佩香囊、打络子送给情人的意思,她把随身的衣袂、小衣弃在水中,如此任性却真实。与湘君一样,她也在一番怨愤之后维持着神的清高,在江上聊逍遥而容与。多么矫情的一对情侣,多么相似的傲骄。纯真感情,如此炽热,却不懂得如何相处。却也正是因为遗憾,才如此动人,令每一个读过的人都难以忘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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