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工作群看到大雨使村里包谷受灾,心疼不已,不免勾起了我对包谷的感怀。巫山人人知晓三大坨:红苕、洋芋和包谷。如今被当作粗粮偶尔吃一顿的三大坨,在温饱不济的岁月里,被“无可挑剔”地既当饭又当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包谷确实比红苕、洋芋更珍贵,听父辈说,条件好的家庭平时才有包谷,贫下中农几乎一年四季都吃红苕,青黄不接的三四月,连红苕也不够吃。老家龙溪山水错落,相映相依,一到农历五月,成片的包谷地顺着山势渐次成熟,农家人就开始期盼着时令美味的到来。
最先尝到的一定是煮包谷。
五月的风暖暖抚过白色顶花,掀起包谷油亮的长叶,露出浅褐或是紫红的须子。“地里行间”热浪升腾,青草飘香,为避免被叶片划到,需小心地侧身走进去。想吃老品种嫩包谷,就找刚开始枯萎的褐色须子,将叶子微微撕开一个小缝,看苞米粒是否饱满,颜色是否嫩黄,若指腹轻按,略有一点液体流动感,吃嫩包谷就正合适,便可脆劲一掰;若苞米粒稀稀拉拉,颜色偏白,就合上小缝,让它继续生长。摘回来的包谷,撕掉叶片,剔净须子,掰成两段放冷水直接蒸煮,十来分钟,香气直达鼻尖。刚出锅的包谷裹挟着清新,附着水汽的苞米粒闪着光,色泽比之前更饱满,那颗颗正黄的珠子似乎要滴落下来。大人轻巧地拎起一截,跳动着手指,呼呼吹气,火速用根筷子扎进梃子;早已站在一旁的小孩就举着包谷欢快地跑出灶屋去找小伙伴,或是炫耀新一年的喜悦,或是扭几颗下来跟大家分享。在经济落后的童年,煮包谷是我们最接地气的零嘴。或许是为了节约炭火,那时很少烧了吃,多年后第一次吃到烧包谷,我竟惊叹它的焦香气味和绵韧口感。
每年第一顿嫩包谷,我们还会小心翼翼地的把嫩苞米一颗颗抠下来,等到中午,母亲会熬上一锅包谷稀饭,再配着青椒粒炒上咸咸辣辣的一盘,孔上一大盘锅巴洋芋就是夏日最满足的一餐。
那一碗稀饭的清香会让妹妹在傍晚时分,还拉着我专找里面的苞米粒。那清甜的滋味,激活了童年的夏天。
等到地里包谷刚好成熟,苞米内部浆液完全凝固,便可掰下来推老浆,煮包谷糊糊了。拧下来的苞米粒,淘洗一遍,再端到“中间屋里”奶奶门前的石磨上推成老浆。一个人不好操作,母亲推磨,我负责添料。磨抓从面前一转过就趁机加入半水半料的一勺,转个一两圈又继续添加,嫩黄色的浆水瞬间由磨芯向四面八方流进磨槽。用勺子刮净槽里的老浆,最后洗磨水也不浪费,装回家里喂猪。母亲喜欢煮洋芋糊糊,说加点“实在货”经饿,冷水下洋芋,洋芋熟了再一边搅动一边缓慢加入稍经稀释化开的老浆,稀稠全凭喜好,再次开锅的糊糊咕噜噜地冒泡翻滚,舀一勺金黄入碗,滴落成线,光是看这一幕,也很享受。有了或面或筋的洋芋,确实令糊糊的口感更丰富,更当“饭”。现在,我喜欢用红苕替代洋芋,红苕的甘甜融入包谷糊糊的清甜,让农家五月的糖分更有层次。农家廉价的“三大坨”,其实是两组非常美妙的排列组合。老浆除了煮糊糊,还有一种做法——蒸粑粑。往年,条件不好,做实心粑粑的日子多些,更奢侈更美味的是包心粑粑,其实包心粑粑就是有馅儿的包谷粑。小时候,我最期待婶婶送来包心粑粑。五六月,去地里摘个还没长籽的嫩南瓜,切出来的丝儿白花花水汪汪的,搭配1:1的洋芋丝,再加入适量肥腊肉丁,一点葱姜末和椒盐调味,油光水滑的馅儿就备好了。去山上摘些大小适中的桐子树叶,清洗干净,仰面放好,薄薄地铺上一层老浆,包上多多的馅儿。为了尽量不让油水流出来,就细致地将两边合起来封口,平放在蒸锅里,大火上汽十分钟,便是开锅最佳时机。除了桐叶变色,香气和味道都没得挑,表皮入口即化,包心汁水丰盈,腊味灵魂包裹着丝丝儿的骨架,一口牢牢锁住鲜美。一顿一个硕大的包心粑粑绝对满足,配个稀饭或糊糊,刚柔相济,堪称完美。如今,只要有时令的老浆,包心粑粑也不过是寻常物。只是每到这个季节,怀念的这点味道是想家,是为了不忘提醒自己,今年夏天又到了。讲完在地里生长包谷的前半生,咱们聊聊它的后半生吧。农历六月尾,包谷完全成熟,农家就得忙着去地里收回来。暑假后半段,便是孩子们与包谷为敌的日子。帮大人掰下来,背回来,拧出来,晒起来,存起来。最痛苦的体验莫过于——拧!收回来的包谷在屋檐下码着,或在院坝里晒着,每天做完当天的暑假作业,第二个任务就是无止尽地拧包谷。最开始是全靠双手,先用大拇指抠开一道三四颗苞米宽的路子,再全靠大拇指和大鱼际千万次做功,硬掰!拧完一背篓,就可以去河里游泳。当时,为了下河,我们都心甘情愿帮忙干这辛苦活,去河里洗掉一天的疲劳和暑气。后来不知是谁创新了方法,把矮板凳四脚朝天翻过来,挂上一只带丁的解放鞋,抓起一根包谷棒子使劲往上蹭,效率至少提升了两倍。感谢这等半科技解放了右手,暑假也因此不再痛苦,甚至都变长了。大概是2000年,就有了拧包谷的手摇机器,效率更是提升。不过那时候,我家不再种了,我还没能真切感受它带给我的轻松。那几个磨人的暑假,也是欢乐的暑假,又是机械化逐渐替代人工的暑假。存放起来的包谷可以打成米和面,当粮食就是煮糊糊或包谷饭、蓑衣饭。对小孩子来讲,最爱的应该是过年粘的包谷坨。腊月,清早就顺梯子爬下苕窖里挑选出一挑红苕,去堰沟里洗净,削皮喂猪,苕肉抓紧时间架在柴火上,历经大火炖煮、小火慢熬,一般都是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出一小盆麻糖。麻糖,本不金贵,但从繁复的程序和时间成本上来说确实难得。记忆里,母亲仅和伯母合做过一次。即便现在,纯正的苕麻糖仍然不可多得,有技术又有耐心的人寥寥无几。包谷,拿到炸米花的师傅那儿,他把一小碗包谷装进一个铁葫芦,再倒上几颗刻画着年代感的糖精,然后封口。手握摇把,架在旺火上转动数十圈,待时机成熟。到点时,说时迟那时快,他立起铁葫芦,转向旁边的长篓,脚踩开关,“嘭”的一声巨响,那碗金黄的包谷粒浴火重生,变成了一堆雪白的包谷泡儿。麻糖把泡儿黏在一起,做成拳头大小的的团子,就成了当时孩子们过年最喜欢的包谷坨。或许真是舍不得吃,哪怕是放到了农历二月,有点回潮,不再酥脆,如果张幺姐喊我去分享一坨纯正的麻糖包谷坨,就算咧着牙巴啃,也还是觉得好开心。包谷和红苕在另一个季节又各自以脱胎换骨的形貌互相纠缠,互相成就,共同给艰苦岁月组合一份仪式感,开启农人新的一年。山水依旧,流光不老,只是时空转换,曾经的主食已经变了身份。相对于往年解决温饱,包谷如今给予的更是一种娱乐和精神享受。
主编/ 刘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