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河畔苗圃的早春时刻
梁东方
华北平原上已经没有了森林,像很多再也见不到了的珍稀动物一样,森林在这一片广大的区域里也已经绝迹了。西部的太行山上也只是在某些高高的山顶上,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有些零星的小片森林分布。也就是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注定是不会在生活里看见森林的。这对具体的一个人的生活来说不能不说是很大的遗憾,这样的遗憾也许我们一直住在这里还不会有强烈的感觉,一旦走出去,看到了别处的森林,沐浴到巨大的林荫里的清幽的植被气息,才会意识到自己一向的生活里,已经少了什么样的地球环境抚慰。
人是离不开树木的,哪怕是在最低的限度上看上一眼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他们对树木的渴望。很自然,没有了森林就会找替代物,找约略似之的哪怕不成林的树木。任何一处还有几棵树的地方,都会多看几眼,都尽可能多停留停留。这样的情况下,苗圃就成了最主要的“森林”,这些商业化的树木幼苗培育点,其性质是和耕地一致的,只是种下的不是庄稼而是树;在没有森林的地方,很多所谓森林公园都是以苗圃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毕竟更多的苗圃还没有被圈起来卖票,所以只要留心,在我们生活的边沿地带往往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森林的替代品,苗圃的,尤其是那些普遍以苗圃为主要经营方式的村庄,就会在周围形成一片相当广大的小森林式的存在。
在这个冬末春初的日子里,午后的阳光下,每一寸的空气里都盈满了温煦的气息,这使得河边的车辆和游人都多了起来。不过能走到苗圃这样边缘地带来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我骑车迤逦而行,辗转到了滹沱河畔的苗圃小森林。因为偏僻,因为疫情,因为年节将近,这里只有郁郁的林木,其间每一条路上都没有车,没有人。
当路上没有车的时候,路本身的美才能尽情显现。这个结论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想一想也就可以明白:没有车没有威胁,没有车视野无碍,美往往是在没有实用价值的物品上才会显现,即使是一件有实用的价值的物品的美,也经常是它不被使用时候才表现得最恰如其分。
在没有任何视野遮挡的情况下,苗圃之间的道路就只有两侧的树木站满了大地,凑趣式地簇拥着你。道路两侧的树木紧密地站在一起,静静地凝望着,保持着从去年入冬以来的没有叶子、没有树荫、树下没有草没有花、没有阴湿气息的样子。
只有密集的树干在步行者的视觉上形成的粼粼波涛式的反光效果,只有密密实实的树木倾斜到道路上的条条木影。木影看上去很实,踩上去却又会浮在你的脚背上,变得很虚。
横平竖直的树木行列之间去年的干草依旧衰黄,但这并非苗圃不能给人以太多惊喜的地方,因为太过规则的林木排列方式是苗圃远远不及自然生长的森林的自然之美的缺陷。这样的缺陷因为人类的功利主义需要甚至仅仅是习惯而来,也让苗圃永远不能具有森林的参差错落、丰富多彩、出其不意的情境。
不过,在这貌似没有任何变化的冬天老样子里走得深了,走得远了,还是能体会到春天在这样森林一样的树木之间所洋溢起来的那种独特味道。不管是灰白色树枝的杨树、绿色树枝的国槐、金黄树枝的龙爪槐、黄白色树枝的法桐,还是枝干青黑而扭结的枣树,所有的树枝树干之中好像在这个下午都有了木质纹理内部的汁液的流淌。带着生命重启的明确信号,让所有枝头前哨的蓓蕾位置做好了萌发的准备。这些汁液探头探脑,也知道春天不会一下子到来,还会在夜里有低温的反复,但是苗圃的林间已经在空气中弥散着像是荷尔蒙似的生命意味。
一座森林给予人的,往往就是这样带着各个不同树种各自不同的味道的浓郁植被气息;奇特的是,不论哪一种树木的气息,都很适宜人的需要,都有一股明确的芬芳的感觉。这种芬芳和花朵的芬芳明显不同,它更幽深,更耐闻,更容易让人从无意识到的通道里回归人类祖先生活氛围中某种舒适情境。森林幽深的芬芳,使人的生活不再是单行线,沉浸其间就可以回到过去置身未来,并且在相当意义上明了人生活在适宜人类生存的地球上这个判断的更多含义。
而现在,林间便是感受早春意味的好地方。在看不见变化的气氛里,这样的由植被内部散发出来的意味就是季节本身。徒步其间,可以获得舒展,获得安谧,获得人与天地相通的无上喜悦。
在所有季节变化之中,由冬而春的转换最不可思议,对人的影响也最广泛。游春踏青之类历史悠久的普遍行为实际上是在春天的大地迹象非常明显以后才会有的,早春时刻,敏锐而欣喜地到林间来寻找、捕捉并确认春天最初的脚步的探索,则充满了因为蛛丝马迹式的发现和感受而来的兴奋。
所有我们在真正的森林中才可以体会到的享受细节,在苗圃里大约都能得之一二,与这时节气候干燥、植被荒凉的平原比起来,林木给予人的是独一无二的,是任何其他的花草都不能代替的。人类在比自己高大的阴翳下,枝杈密集的影子里穿行的时候的视觉游戏一样的丰富感受总是能立刻将人类质朴童真的审美之心给调出来,让它愉悦乃至欢快地飞翔起来。
这是我骑行几十公里也要来看早春的苗圃的原因,也是我也许虚幻不实的生活选择中至为确凿的享受;它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超越了所谓“实实在在”的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