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大理｜披荆斩棘，洱海源头寻找一种失落百年的植物
洱源群山间
2017年11月11日，大理洱源。枯黄的草丛绵延成片，覆盖着鬼斧神工一般的山丘，环顾四野，远方突起的岩石尖如斗笠，立似稻桶，整体笼罩在一片青霭之中，天空湛蓝而通透，笼罩着群山和平原。晨露尚未完全蒸发，还残留着昨夜肃杀的寒气，正午的阳光却已经猛烈地照射下来，晒得眼前一片白闪闪，天蓝色的微籽龙胆（Gentiana delavayi）和粉红色的红花龙胆（Gentiana rhodantha）如繁星散落，点缀在大片枯黄的草地上，显得格外醒目。
正在我蹲在地上拍龙胆的时候，陈亚萍已经健步如飞爬往山顶，这是我认识的人中爬山最厉害的女生，近七十度陡峭的坡脊上如履平地，行如奔兔。拍完一抬头，前方已经人迹全无，眯着眼仔细搜寻了一会，看到她已经成为茫茫黄草中的一个小黑点。
红花龙胆（Gentiana rhodantha）
微籽龙胆（Gentiana delavayi）
微籽龙胆（Gentiana delavayi）
我们追随着一位法国植物学家的足迹来到了这里。百年之前，大理有一位云南人尽皆知的法国传教士——德拉维（Pierre Jean Marie Delavay）。1867～1895年，他一边在中国传教，一边用业余时间采集植物标本。由于他长期生活在中国，当地的中国人早已忘记了他原来的法国名字，只称他为“赖神甫”。
上溯大理植物采集史，德拉维是开天辟地第一人，1882年6月，他经四川进入云南，以大理、洱源、鹤庆的三座教堂为基地，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植物探索，4000多种高山植物的20多万份标本陆续被送回法国，这个成就在世界植物采集史中都属于名列前茅。
德拉维（1834 - 1895）
11日一早，我在古城东门见到昆明植物所的陈亚萍博士和她的师妹姜利琼。车子接上我们，奔向洱海源头的洱源县。两位女生坐了一夜的火车从昆明来到大理，看上去颇显疲惫。车过上关，沿途的山色也逐渐转变成偏干偏热的模样，岩石裸露，干旱少水。1639年，徐霞客路过此地，在其游记里形容当地的地貌为“濯濯童山”，和青翠碧绿的苍山截然不同。
远处一列不高但颇显陡峭的山峰浮现在眼前，其中的某几个山头特别突兀，生生被炸掉了好几块，露出黄白色的岩体，仔细一看炸掉的地方都是采石场。车子穿过农田和村庄，向着山脚下驶去，陈博指着其中一个峰尖说：“就是那里了，上次和师兄来这里找，翻了几个山头，差点都要放弃，幸好最后爬了上去，终于给找到了”。
五年前，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向春雷和陈亚萍两位博士在研究昆明植物研究所标本馆（KUN）的香茶菜属标本过程中，发现三份法国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2012年交换来的未鉴定标本较为特别，该三份标本便是由德拉维于1887年采自云南浪穹（即今天的洱源县）。
德拉维是一个传奇。《中国植物志》里，仅仅以delavayi命名的植物就有200多种，绝大多数来自大理地区，比如苍山黄堇（Corydalis delavayi），大理垂头菊（Cremanthodium delavayi），洱源马铃苣苔（Oreocharis delavayi），长葶鸢尾（Iris delavayi），鹤庆矮泽芹（Chamaesium delavayi）等等，基于他采自大理地区的模式标本发表的新种更是达到1500种之多，即使如此，事隔百年，他采回去的20多万份标本里，还有很多类群没有被彻底研究。
通过查阅大量其他馆藏标本和文献资料，尚和陈初步判断这三份标本应该是一个新种，从来没有被人发表过。为了确认该新种的真实性，他们根据德拉维当年的采集记录，重新到野外找到了该种的原生居群并进行了详细的形态学研究，结果进一步证实了其新种地位。他们将该新种命名为洱源香茶菜（Isodon delavayi），以此纪念德拉维。我们今天要去的，就是他们五年前重新发现洱源香茶菜的地方。
洱源香茶菜地模式标本
车开到山脚下，前方路面泥泞，全是积水，只能下车徒步。打量了一下山峰，陈笃定地一指：“应该就在那个峰下面的山坡下，山路忘了在哪里，我们穿山坡过去吧”。翻过路基，上了山坡，我们开始直直地开始往上爬。山坡上覆盖着滇西北比较典型的红壤，植被极其贫瘠，放眼望去全是无患子科的坡柳，正式名车桑子（Dodonaea viscosa），典型的次生植被，花期已过，留下枝条上大把大把的翅果。
车桑子（Dodonaea viscosa）
地上的草本也很稀少，丛毛羊胡子草（Eriophorum comosum）比较常见，其他的有细柄草（Capillipedium parviflorum），小野荞麦（Fagopyrum leptopodum），回旋扁蕾（Gentianopsis contorta），水蔗草（Apluda mutica）等等，荒凉至极，完全不像是能发现新物种的地方，也无从推断德拉维当年到底是怎么发现了这里！
丛毛羊胡子草（Eriophorum comosum）
水蔗草（Apluda mutica）
细柄草（Capillipedium parviflorum）
小野荞麦（Fagopyrum leptopodum）
画眉草（Eragrostis pilosa）
镰稃草（Harpachne harpachnoides）
回旋扁蕾（Gentianopsis contorta）
和绝大多数西方探险家不同的是，德拉维并不雇用挑夫和轿夫，甚至连向导也不请，他总是孑然一人穿行在云南的崇山峻岭中，1888年，德拉维感染鼠疫，于1891年回到法国接受治疗，病尚未痊愈便于1893年返回了鹤庆大坪子。不幸的是，1895年德拉维在大坪子病逝，永远留在了这片行走了13年的土地上。
走了一刻钟，我感觉四周一种带刺的植物格外扎手，有意识地避开它走，走了一会觉得后面好像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两个女生已经在开始研究这种扎手的植物了，凑近一看，发现枝头开着米粒大的黄绿色小花，椭圆叶子上有一些长毛，是只分布在滇西北干热河谷里的植物——脱毛雀梅藤（Sageretia yilinii）。
脱毛雀梅藤（Sageretia yilinii）
越往上爬坡越不好爬，砂石很滑，走五步倒退一步，正在心里开始打起退堂鼓的时候，前方柳暗花明，一条山路突然出现，我们在山坡上斜切了半晌，总算是走到了正确的道路上来了！继续往上，翻上了一面陡坡，坡的左侧是一条深沟，右侧坡度稍缓，植被比起山脚下略显丰富，除了龙胆，还有一个非常少见的特有种——大理青兰（Dracocephalum taliense）也开始出现了。
大理青兰（Dracocephalum taliense）
大理青兰（Dracocephalum taliense）
大理青兰（Dracocephalum taliense）
陈已经离开我们，远远地上了山顶，成为黄色枯草中的一个黑点。我拍完最后一张龙胆，正在拍青兰，突然听见山坡上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喊——“找到了找到了”！顿时一下子来了精神，大步流星地往山顶方向冲刺！气喘吁吁地爬到地方，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丛直立的植株，上面正开着紫中带白的小花，在大风中一下一下地抖动着——这就是在标本馆里沉寂了127年，终于被重新发现的洱源香茶菜。
洱源香茶菜（Isodon delavayi）
洱源香茶菜（Isodon delavayi）
洱源香茶菜（Isodon delavayi）
洱源香茶菜（Isodon delavayi）
洱源香茶菜（Isodon delavayi）
在形态上，洱源香茶菜与帚状香茶菜（Isodon scoparius）和川藏香茶菜（Isodon pharicus）较为接近，但因其叶片全缘、植株多分枝、萼齿卵状三角形等特征可与帚状香茶菜相区别，也因具有全缘光滑的叶片、叶柄极短、聚伞花序1-3花等特征而与川藏香茶菜相区别。
香茶菜属（Isodon spp.）植物隶属于唇形科（Lamiaceae）荆芥亚科（Nepetoideae）罗勒族（Ocimeae），全世界大约有100种，主要分布于亚洲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另有2种仅产于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热带区域。我国分布有香茶菜属植物约80种，其中近60%的种类集中于西南部横断山脉地区，该地区也被视为香茶菜属的现代分布中心。我国对香茶菜属植物的描述和应用始载于明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朱橚所编纂的《救荒本草》，在该书中曾提到“香茶菜”——即毛叶香茶菜（Isodon japonicus）的嫩苗叶可食用且捣烂后亦可治疮肿、拔毒。
山间岩石
这一次重返故地，两位女生一是为了采集花的分子材料，二是为了寻找另一种疑似新种的香茶菜。拍完洱源香茶菜后我们意犹未尽，陈说，疑似新种在下面的山沟沟谷里。我一听立马来了兴趣，旋即跟着她们继续往下走。这条沟干旱无水，看上去很久没人走了，路迹还是清晰的，两旁的灌丛没人砍伐，肆意生长，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穿过灌丛到了一处岩壁，岩壁下开放着花色艳丽的紫红獐牙菜（Swertia punicea），爵床科的南一笼鸡（Strobilanthes henryi）也有生长，处于花期末尾，依然能见到花开。道路继续一直往下，两边和岩壁下，五年前采到过的白色花的未知香茶菜却是渺无踪影。来回扫射了一圈草丛，我们却看见有几株植物开着蓝紫色的花朵，分明也是一种香茶菜，花和大锥香茶菜（Isodon megathyrsus）比有点像，叶子却非常不同，回头问陈，也是摇头说不不确定，后面经过查证分析，不是新种，最终鉴定为露珠香茶菜（Isodon irroratus）。
紫红獐牙菜（Swertia punicea）
紫红獐牙菜（Swertia punicea）
南一笼鸡（Strobilanthes henryi）
露珠香茶菜（Isodon irroratus）
环顾四周，发现问题又来了，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沟谷正中间，左右都是陡峭的岩石，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往下看是看不见尽头的灌丛，回头走又是荆棘挡道，整个就被困在这里了，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商量了一下，往回走是不可能往回走的，只能努力找路出去。仔细查看地形，山崖的左边出现了一条往下走的小路，没有什么选择了，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了几步，穿过草丛，却意外地发现，越走越开阔，这条路事实上并不是往下走的路，走着走着就通往上方的山坡了！大约十来分钟后，转过山坡，又一次柳暗花明，直接走上我们刚开始上山的小路，我们在沟里来回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原点。
太阳一点点地沉入了西山，洱源的蓝天显得愈发的幽蓝，回望德拉维百年前走过的山河，今天看起来依然大气壮阔。带着疲惫和欣喜跑下了山丘，我们一步步地向着久候的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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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天日更第十篇，完成1/3目标了，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