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出场】| 涂雪夫作品：一个岳母半个娘
涂雪夫作品
一个岳母半个娘
（一个老人去了，除了儿女悲痛之外，还有一个最牵挂他的人，那个人是女婿。在全文，涂老师对岳母的挂念、关怀、感恩、不舍，描写得淋漓尽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这个女婿，就是她老人家没有血缘的亲儿子。该照片中的前排阿姨，就是涂老师的岳母。）
年过花甲的岳母，闲暇之余，在岳父的帮助下，还在识字写毛笔字。几年下来，已经能够看报写书信了。岳母学习的兴趣越来越浓，田间地头，茶余饭后，总能见到她用树枝指头在地上桌子上划拉着什么。一次，我无意在岳母家的衣柜上见到一个小本子，上面一笔一画地记载着女儿女婿外孙儿女们的出生年月，虽然不乏错别字，但我还是深深地为岳母的学习精神所感动。
岳母娘家出身地主，按理说不应该是文盲，至少也应该读点私塾什么的。在那重男轻女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社会，岳母却一天书都没有读。虽然没有文化，岳母却能摆很多很多历史故事的。什么封神、三国、西游、水浒、说岳、红楼梦，没有哪部书的故事情节她不知道。我感到十分纳闷，岳母连一个大字都不识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妻子悄悄地告诉我，说她的母亲从小就喜欢看戏听评书，特有记性，只要看过听过故事就很难忘记。看过听过了，她还经常把这些故事摆给亲朋好友听，这样就更加加深了她对这些人物故事情节的把握。
解放那年，岳母才１２岁。家庭被划成了地主，在外人面前总觉得低三分始终抬不起头来。１７岁时，岳母就早早出嫁了，嫁给了家庭出身中农的岳父。情况稍稍好那么一点点，但地富子女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地富子女在当时虽然不挨斗，但在旁人眼里也是一群多余的人。她既自卑，但又不示弱。
在这个家里，她是长房长媳，当家理财，什么事也离不开她。老人婆死得早，上要伺候公公和年迈的老祖母，下要抚养没有成人的兄弟姊妹。既是嫂子，又是母亲。一家子的鞋脚针线，烧茶煮饭，一揽子活儿只有落在她的肩上。繁重的家务，也没有压垮她那稚嫩的肩臂。
儿女要出世了，没有婆婆的照顾，她只好自己照料自己。临产前，他就事先准备好小衣小裤，开水消毒接生的剪刀。生产时，她忍受着常人的疼痛自己剪断脐带，洗净包好嫩芽芽的婴儿。写到这里，我深深地为岳母的顽强精神所感动。不知道当今已经作过母亲或即将作母亲的女人们，又会作何感想？！
苦点累点倒没有什么，最让岳母伤心的是，她的那些小姑子、弟媳们经常找她的岔找她生事。她和岳父含辛茹苦地把弟妹拉扯大，让他们读了书，有的找到了一分工作，为他们安了家。你说这容易吗？可他们不领情，说锤子大爷叫你那么干的！哪个龟儿子让你养的！你看看，你看看，这说的是人话吗？！更让岳母不能容忍的是，她共生了６个子女，前４个都生的女孩子，生到第五个才是儿子。起头说你那么能干呢为什么又生不出儿子，还不是那个X不争气！
你说这生儿生女是哪一个人的事吗？说生什么就能生生什么吗？岳母硬是不信那个邪，好不容易生下了一个儿子。有了儿子，岳母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把一个儿子带得心肝宝贝似的，给他吃最好的，给他穿最好的。儿子有了病，她就四处问医求药，磕头烧香。可这样，这些弟媳们还是有话说，说什么求神拜佛，生个怪物。更为可恶的是，有一个弟媳，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想用耗子药毒死这个岳母最痛爱的唯一儿子。还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这个弟媳的阴谋没有得逞，就被岳母早早地发现了。这样的故事，不知道岳母给她的亲朋好友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摆起过好多次，就像祥林嫂说起她的阿毛那么不屈不挠孜孜不倦啊！
岳母虽然孩子生得多，但个个都穿得光光生生伸伸展展的。哪怕在那艰苦的年月，宁可吃孬点，也要孩子们穿得光光鲜鲜的，免得叫别人瞧不起啊！妻子告诉过我，那时在生产队时，分到的菜油花生油猪肉什么的，岳母却舍不得吃，她都要悄悄地背到县城或离家远一点的乡场上去卖了，扯上布料，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孩子们做衣服纳鞋底。到过年那天吃过年饭，每个孩子都穿得一身新衣新鞋，欢乐得就像枝头的鸟儿似的。就这，她的弟媳们也有说的，说还不是大指头（指岳父）在大队当会计贪污到的。说这没有牙齿的话，可冤枉了岳父大人。岳父虽然从解放初就在大队生产队当会计，他老人家可是个地地道道清清白白的正人君子，从不贪图小便宜，连队里指头大的东西也没有往家里拿过。通过这么多年的交往，我这个女婿娃还是有发言权的。
岳母也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记得我的一个挑担（妻子妹妹的丈夫）和一个姨妹好上了，甚至还发生了那种事儿。这个姨妹刚结婚不久，丈夫又在外地。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谁的错。岳母知道了，并没有声张，只是把这个挑担叫到家里，本想教育教育也就算了。岳母看到这个挑担难为情的样子，看出这小子有悔改的意思，也就没有深说下去，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我真不明白，岳母用的什么魔法，既解决了问题，又没有伤大家的情感。这我理解岳母的心思，如果闹翻了脸，无非离婚。离婚在乡坝里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们宁可忍辱负重，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走上这条路的。再有，就是几个早就想听大嫂家笑话的弟媳们，那可是翘首以盼的事儿啊！不能干仇者快亲者痛的傻事儿！我佩服岳母的聪明智慧和见地，事隔若干年后，这个挑担再没有犯这样的错误了。我想，这恐怕是岳母的人格魅力感染了他的结果啊！
面子观念，也影响了岳母的健康甚至要了她的命。最让岳母头痛的是她的儿子和后面几个女子的婚姻。儿子在舰队当兵，可谓一表人才。六、七十年代，人们喜欢找当兵的，认为那是最可爱的人。如今可不同，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变化，都把在部队工作的说成是穷当兵的，要不就干脆叫莽兵得了。为小舅子的婚事，岳母包括当姐姐姐夫的没有为他少操心，东不就西不就的。不是嫌当兵的穷了，就是觉得嫁给当兵的太吃亏，跟守活寡的没有什么两样。要不就说女人把儿女带大了，你光晓得回来当现成老汉啊！记得有一次，我把单位一位老同志的女儿介绍给他。这位老同志夫妻来我家看人，一见面就问我的妻子，这是你哥哥啊！我一听，就觉得大事不妙。我也为小舅子着急，本来就坐了两天火车没有休息好，再加上人的肤色又黑，他到跟你穿一件黄色的衣服，一看就老气横秋。这事可想而知，父母这一关都没有通过，女孩那里就更不用说了。后来，妻子又在她所在的学习为小舅子张罗，就有两位同事的侄女来应招。那天，这位老师和她的侄女来我家，我一看，这个女子矮矮胖胖的，上嘴唇上的汗毛黑乎乎的。我在心里想，小舅子恐怕瞧不上这个女子。哪晓得，小舅子倒看上人家了，后来还结了婚。嘿！这还到真应了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貂蝉那句俗语了。
儿子结婚后，岳母天天盼着抱孙子。这一盼就是五年，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一天。儿媳生产了，岳母高高兴兴从一百多里外的乡下赶来伺候。可事隔不久，婆媳俩的矛盾日益加深。岳母抱抱孙女，儿媳说你手上有手火，影响了孩子的健康；放在摇篮了摇摇，她说你伤到娃娃的脑子了。岳母左右为难，她就只好把她养猪换来的五百元钱放在儿媳的书桌上，就悄悄地回乡下去了。后来，岳母向妻子谈起这事，还气不打一处来。说，这样的儿媳真难伺候，说老子带不来娃娃，哼！老子一生带了六个儿女，没说哪个缺胳膊少腿，个个都伸伸展展的。她还告诉妻子，儿媳不地道，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拉拉扯扯的，我看这个孙女一点也不像她爸，倒跟她经常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相像。我想，这恐怕是岳母气头上的话，没有把它当真。后来岳母多次说到这事，而且非常气愤，说我的儿子相貌堂堂，身强力壮，又哪点配不上你，你背着我儿子竟敢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来！妻子一直劝说她，说你没有把柄，没有证据，不能拿出去乱说啊！一要是儿媳知道，那就会更加恨你；二要是张扬出去，儿子没有脸面你也没有脸面啊！我说妻子，她要说就等她说去，你是她的女儿贴心人儿，她不跟你说，她又跟谁说去呢！让她发泄发泄好了，要不老憋在心里多难受啊！她也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她是一个死爱面子的人，绝对不会拿到外面去张扬的。岳母虽然以后再没有说起这事，但她心里的气是不言而语的。
岳母为后面几个女儿的婚事不知操过多少心。看到前面的两个女婿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后来也成了乡干部，当然，后面的几个也不能太那个。可事与愿违，在老三的婚姻问题上就遇到了麻烦。老三泼辣，人长得还算漂亮，在村上文艺宣传队干过，还当过民兵连长。和一个乡干部谈了大半年恋爱，爱得死去活来的。嘿！这个乡干部说不干就不干了。为这事，老三气，岳母更气。心想自己的女娃子哪点差了，说甩就甩了呢？！没有办法，在二女婿的撮合下，只好把老三说给了他的二兄弟，也算了却了岳母的一个心愿。
说起这家的女娃子好，有五朵金花，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区公所会辅通过乡上的会辅到岳母家来提亲，说他有一个儿子在省建四公司工作，想跟她打个亲家。岳母想，人家是国家的人，这又何乐不为呢！就把老四说给了他的儿子。老四人本分，心眼儿好，不过在这五个女娃子中，形象稍差那么一点点。开始，小两口都还算恩爱。后来，四女婿离开了建筑公司，成天没有事干，不是上牌桌，就是进歌舞厅。一次，在附近的一个乡场上，四女婿玩小姐被派出所抓了起来，他的老爹只好拿着３０００元钱才把人取了出来。人们常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四女婿不但没有从上次事件中吸起教训，还变本加厉地骑着摩托带着小姐四处兜风，一次不慎连人带车甩在了马路上，并且还带了挂面伤。岳母为这事不知道生过多少气。后来，四女婿和三女婿合伙，买了一辆半新旧的中巴车准备搞客运。四女婿刚学会开车，技术差瘾又大，成天开着车带着在歌舞厅认识的小姐，东游西逛。一次不知咋的，就把中巴开进了人家屋子了，撞倒了墙砸烂了车。四女婿和这个小姐只好弃车而逃。中巴还没有正式经营，就这样连车都没有敢要就不了了之了。为这事，三女婿和四女婿闹得水火不容还差点儿打了起来闹出人命呢！不久，四女婿为躲避买车借的债务，把刚满两岁的女儿交给岳母，带着老四就南下广州打工去了。我一直都在跟妻子说，还不是面子观念害人，要是老四不去高攀，嫁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儿了。妻子无言以对。
当然，更让岳母呕气的还是幺女子。在幺女子身上，岳母花了不少心血当然也包括多年的积蓄。小姨妹进绢纺厂进酒店培训，不知花了岳母多少血汗钱。在酒店打工，小姨妹认识在电机厂工作的小柳，不久就结婚了。这小柳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不好好工作，成天朝三暮四的。进舞厅玩小姐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拉了一屁股烂帐。在妻子的撮合下，小姨妹离了婚。其实小姨妹离婚前就和一个江苏来成都打工的有妻之夫好上了。在没有取得任何合法手续的情况下，小姨子怀上了这位江苏人的血肉。小姨子说，他许过愿，只要能为他生一个儿子，他就和前妻离婚和她结婚。哪知道，小姨子的肚子不争气，结果生下一个女孩。那当然，这个江苏人的承诺没有兑现。
对这个没有名分的外孙女，岳母感到无地自容。死要面子的岳母，怎么去面对她的几个嚼舌头的弟媳，怎么去向乡邻交待啊？！岳母绝望过，但更多的是悲观。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她将向谁诉说！她将向谁倾诉啊！郁闷，郁闷啊！两三年下来，岳母漆黑的头发花白了，绷得很紧的皮肤，也变得皱纹密布，一下子好像老了几十岁。受伤最深的还是岳母的心，岳母的心啊！最爱面子的她，面子丢尽了。树活一张皮，人，不就活一块脸吗？脸面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岳母当时的心情，对我这个女婿娃来说，是很难体会到的。
前几年，岳母来我家，我看她再没有那么好的精神。她告诉妻子，说她腰杆上长了一圈疙瘩，好像得了蛇缠腰。不久，在县医院又查出她得了肺癌。她不吸烟，岳父也不吸烟，怎么会得这种病呢？人们难以明白其中的原委。我想恐怕跟这几年心情不好经常怄气有关。
当时，她非常想得开。说得了癌症早晚都是一死，没有必要花那么多冤枉钱。
不过，她的儿女们还是把她送进了医院。年迈的岳父伺候在她的左右，为她端茶送饭，接屎接尿。要不怎么叫少来夫妻老来伴呢！
化疗可是一件要命的事儿，几个疗程下来，岳母一头花白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到后来，把岳母多年辛辛苦苦养猪积攒下来的一、两万元钱花得差不多了，岳母强烈要求出院，回到了老家。
儿女们也觉得，人都这样了，还不如吃好点，耍好点，四处走走玩玩开开心，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儿女们这个把她接去耍一段时间，那个把她接去耍一段时间。当然，妻子作为长女，更是把她接来德阳，喜欢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在百忙之中，还陪她去万福寺还愿烧香。
儿女们也去找县城最好的八字先生给她算了一命。这个八字先生算过的人，一说一个准。听说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找他算过命。甚至有些市上当官的大老板还用小车接他去算命。妻子和姨妹们去找到这个八字先生，报了生庚八字。八字先生很肯定地说，没有问题，是你们家的老祖宗找到她了，主要是你们给祖辈立的碑日子没有选好，把碑推了，再给她冲冲喜，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一听，心想这不是骗人么？得癌症的又有几个好了的？
儿女们二话没说，回到老家就把给祖辈们立的碑一块一块地推倒了，还给岳母做了寿材，也算尽了当儿女们的一点心意。春节那天，儿女们都来到她的身边，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团圆年。当时，儿女们都说母亲的气色精神比年前好多了，看来有希望了。我想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春节后不久，癌细胞发生了转移，岳母浑身痛得无法忍受。一天到晚都喊痛死了口干死了，要喝水。小舅子也算尽了孝道，渴了就给她水喝，饿了就给她饭吃。要小解了小舅子就把母亲抱上抱下，一天不知要抱她下来小解好多次。妻子都觉得过意不去了，在一边对我说，母亲真折磨人！我想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久病无孝子的缘故吧！妻子说是这么说，可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最要命的是解不出大便，妻子只好每周回家很耐心地给母亲一点一点地把大便刨出来。我想这么邋塌的事只有妻子才会这么干！
难受得无法忍受了，岳母提出还是进医院治疗。可她的儿女们包括岳父想，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过早晚一天的事。面对死亡，面对痛苦，再要强的人都难予接受这个事实。岳母也是如此，她气愤地对岳父说，你还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无非想把钱留到你养老罢了！岳父又是怎么回答的，我无从知道。我想岳父不会说什么的，因为他是一位老实厚道忍辱负重的人。
岳母死了，死得很风光。她的儿女们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当然也包括和她过不去的弟媳小姑子们都来为她送葬，缅怀着她的一生……
作者简介：涂雪夫者，涂国模也。四川省中江县人。曾供职于德阳市文联，川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四川省作协会员。 作品自上世纪90年代散见于《高中生》、《南方航空》、《作家村》、《公仆与信访》、《大理文化》、《德阳文艺家》、《九寨沟》、《人民文学》副刊、《华西都市报》、《西部开放报》《东方作家报》、《德阳日报》、《德阳广播电视报》、等报刊杂志。2001年开始在《榕树下》、《红袖添香》、《起点中文网》、《汉语文学网》、《晋江文学网》、《中国作家网》等网站发表网络作品，其亲情、游记散文深受网友的推崇和厚爱。2011年，《涂雪夫游记散文集》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2016年，小说集《梦回京城》、《爱在深秋》，散文集《情系山水间》、《难忘的亲情》与四川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签约，制作成电子书，如今已经在京东、亚马逊、咪咕、微信阅读等多家网站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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