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我没有写长篇的焦虑,但有致命经验的焦虑


70后最受关注的作家阿乙

  采访者:沈河西

  被访者:阿乙

  70后最受关注的作家阿乙终于出了第一部长篇——《早上九点叫醒我》。小说名来源自阿乙读过的博尔赫斯的一本访谈录。博尔赫斯提到要写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早上九点叫醒我》。但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阿乙并没有发现这部小说,便就用这句话——早上九点叫醒我——做书名。小说里,主人公宏阳喝醉后,向自己的内人叮嘱,让她做一个人体闹钟,到了早上叫醒他。次日晨,等到要叫醒他的时候,他的内人发现他已经死了:他把自己喝“死”了。

  小说由此开始,通过对一场仓促、敷衍的葬礼的讲述,回溯了宏阳——一名曾被简单认为只是亡命之徒的文盲——如何利用自身的暴力优势和必要的诈术,成长为镇上闻人的经历。在这个人身上,没有爱情、信仰、义气和亲情。小说通过他,对逐渐消失的乡村及其人物进行了画卷式的描写。

  阿乙声称,这是他此生唯一一部长篇。为什么这是唯一一部长篇?为什么他喜欢在小说里进行如此多形式上的实验?他如何评价自己这部长篇?12月23日下午,阿乙来到思南公馆,与读者分享自己的新书,记者记者借这个机会对阿乙进行了专访。

  阿乙:我没有写长篇的焦虑,但有致命经验的焦虑

  形式实验不是为了炫耀,是因为需要

  记者:这本小说是先有的意大利文版,然后再出的中文版,你是目前同代作家里最受西方市场欢迎的作家,你怎么看为什么你的作品在西方这么受欢迎?

  阿乙:有一个瑞典的出版商叫伊爱娃,她最先引进了我和任晓雯的作品,她有一个观点,说瑞典人读我的作品没有隔阂,我的故事不是带有一个明显的地域性、风俗性的,瑞典人读起来很顺畅。我写小说的目的也是为了讲一个全人类都可以读懂的故事,从全人类的经验出发,并不是要从单一的某一个民族、地域出发。还有另一点是我读的外国文学过多,甚至是太多了,受它的影响很多。我一直认为我是用西方文学的技法来开启本土的叙事资源。中国作家有两种方式,一个是用古代的《金瓶梅》《红楼梦》这种方式,像苏童老师写《妻妾成群》就是用这种方式,开启得很好。另外一种就是像张爱玲,从清末小说的模式过来的。我这代是80年代莫言、余华他们对西方文学接受后的第二代作者,对它的接受程度更高。因为中国的出版界对外国文学的引进是大规模的引进,甚至引进了一些狭小的国家的作品,比如冰岛,你很难想象一个冰岛的作者的作品在中国会有发行,甚至马其顿的作家的作品在中国都有发行。

  中国就像一个海港一样,所有的鱼都游过来,我们这代作者对它的吸收是很惊人的。这种经验保证了我们是世界文学阅读领域最开放的一个国家,不像美国、日本,因为日本市场没有那么大,美国是一个封闭的市场,他们只认为自己的作家写得好。中国不能说是被打怕了,但梁启超时代那种说要向西方学习的遗脉还在,还是认为要向西方学习,整体还是比较谦虚的。

  记者:你的小说有很多形式上的实验,比如这本里也有宋体和仿宋等不同字体,还有下划线等等这些,这些处理是你在写第一稿的时候就已经设计好的吗还是后来修改的时候才设计的?

  阿乙:一开始就有。我认为写作是一个开放的写作,应该容纳所有的方式和办法,这方面受了一些福克纳的影响。福克纳的文法、括号、字体的变化是很多的。我看过李文俊的译序, 说福克纳跟编辑讲好了,这里面没有一个字能不经过他同意就改,包括标点符号和字体都是不能改的,说明他在用这些字体来完成写作目的。我的也是这样,宋体里出现仿宋字体,这个话一定是心里将要说出来而没有说出来的。

  记者:我也看过一种说法,说阿乙这些形式玩法,说明今天的文学已经走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但从另一方面这种花里胡哨的形式又很契合当下的生活经验,不知道你怎么看?

  阿乙:因为它需要,不是为了技术上的炫耀,我需要用这个方式来表达。我现在的心态要比三十岁以前开放很多,三十岁之前我会频繁地用短句、动词,现在用长句比较多,短句是更方便阅读的,而长句是会设置阅读障碍的,但现在对我来说,只要这个方式有利于表达,我就会用它。

  比如说,我现在用形容词和副词明显增多了,就是因为不用它的话,很多东西是表达不出来的,虽然不用副词的话,文章会显得很简洁,但我现在就是开放心态,有需要就用。我最开始的时候,整个小说里面感叹号都没有,现在已经开始用感叹号了,目前不太会用的就是省略号,因为省略号我认为是没有尽力的表现。但是现在这些规章制度对我自己写作的设限已经很少了,就是表达的方式越多越好。

  你看福克纳、普鲁斯特、乔伊斯,还有像匈牙利的凯尔泰斯,都是有长句,甚至整章没有标点,他也不是为了玩,福克纳那么去表达是为了呈现喝醉酒的状态,所以会用这种很疯狂的句式,这种句式对英语读者来说,已经很难接受,何况翻译过来呢?所以这方面我认为,只要是你尽量地表达了你想表达的东西,那只要出现了就是合理的。年轻的时候,我会认为这是炫耀,实际上长篇小说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要往外扩张,方式、方法都要扩张。

  记者:还注意到你的小说里很喜欢引用。比如《模范青年》里,突然会读到某个法国作家的某本书里的话,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作者这么直接引用另一个作家的话。你在思南的读书会上讲到你读到很多好的东西,就会喜欢吸收进自己的小说里,所以你喜欢引用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阿乙:还是有点羞涩,因为你直接把人家的话放在你的小说里,也不是很好,改头换面也是欲盖弥彰。想来想去,还是交代一个来源。我有一个方式处理,就是做成脚注,但脚注好像比这个更破坏。

  所以总体来说还是一种羞涩,这么一句话是人家是说过的,你如果不交代一个来源,觉得不好意思。我在想以后可能用另一种方式就是旁注。碰到别人的好的词语,用到我这里的时候,就用旁注。

  记者:谈到阅读,我知道你的文学阅读量非常惊人。我注意到你对《红楼梦》和《金瓶梅》的评价很有意思,你说《金瓶梅》里写西门庆死的那一段,是远远落后于现代小说的,这个怎么理解?

  阿乙:当时就是一个质感,《金瓶梅》乒乒乓乓写了很多,但不见得就比现在的莫言等作家高明很多,很多古代的话本小说也并不比现在的高明很多。但《红楼梦》里的写作是勾兑很多次的,每一句话后面都隐藏着很深的性格动机、心理动机。像王熙凤出来的时候,每一句话都暗藏了心理动机。而看《金瓶梅》,里面比如写西门庆死那段,就是很直接的直描写。它依靠的是对单个人物的塑造,你会发现李瓶儿和潘金莲、花子虚一系列配角跟《红楼梦》的配角比起来,人物的松散度要比《红楼梦》垮很多,《红楼梦》是拉扯得很紧的。包括《红楼梦》里面对风俗、食物等一系列东西的沉淀都是很讲究的。包括像诗词,《三国》里的诗词那叫一个差,《金瓶梅》也是差,是全方位的差。

  记者:所以你对于这两本小说的评断更多是从技巧、技法的层面来说。

  阿乙:《金瓶梅》就是很粗糙,但是它有它的长处。中国古代文学我读得不多,没有发言权,我只是直观的语言和叙事上,觉得《红楼梦》是经过多次提炼之后非常精致,《金瓶梅》是松的。

  阿乙:我没有写长篇的焦虑,但有致命经验的焦虑


《早上九点叫醒我》

  “我渴望那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致命经验”

  记者:看到你有一个说法,你觉得自己当警察的经验快用完了,缺乏一个致命的经验,这个致命的经验具体是指什么?

  阿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验。他参加了一个小组,当时沙皇的当政的要把这个小组的人全部处以极刑。就在宣布了执行命令后,沙皇的特赦令来了,这就是一个致命的经验,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的人生、写作都跟这个很有关系。等于是从刑场上拉上来了,还有一起拉到刑场上的一个人当场就疯掉了。所以我们缺乏这样的致命经验,我们不可能被拉到一个刑场上,枪指着你脑门上的时候,然后就被释放,这样一个大起大落的经验我们是没有的。在全范围的作家里,我认为也就只有司马迁有,他身体被阉割,还有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经验。

  记者:你说的这个致命的经验只是你个人的一种感受,还是说对很多作家都是很普遍的感受?

  阿乙:都会有这种焦虑。我认为博尔赫斯也有这种焦虑,因为他只能写那种想象的虚幻的。你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了这一笔经验的财产之后,他就口述,找了一个打字员,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一个长篇小说完成了,说明他个人心理和他讲述的对象是很契合的,否则他写不了那么快。

  你看《罪与罚》,简直是靠心理推动,没有致命经验的人是推动不了的,这个故事只有他能写那么长,还没有废笔,就是因为他的经验特别扎实 。同样的故事,别的作家只能写一个短篇,顶多写一个中篇。你看那个故事特别简单,就是一个老太婆被砍死了,然后就逃跑,然后是忏悔,没有多少复杂的。我说的致命经验就是这个。如果我去写的话,顶多只能写个两三万字就结束了。

  记者:写《早上九点叫醒我》的过程中那场大病对你来说不是一个致命经验吗?

  阿乙:不是。我没有找到那把钥匙。我曾经想过怎么去把内心的恐惧写出来,但是等我能写的时候,已经摆脱那种恐惧了,然后就健忘了。如果能一边恐惧一边把它写出来就好了。当时没有记日记,很可惜。

  记者:所以真的是因为写这个小说才生了大病吗?

  阿乙:实际上是加重了。写之前就有一个心理上的恐惧,可以叫疑病症吧。那个时候就怀疑自己活不久,所以当时写这部长篇的时候,就有一个想法要抢时间把它写出来。写它的过程中,就加重了身心的负担。

  我没有一定要写长篇的焦虑

  记者:这本小说出来的时候,你有一句话说这是唯一的长篇,为什么呢?

  阿乙:就是已经不再想写长篇了,完全不想写了。写长篇是什么感受呢?你就想象一下打内战,东北战役的围城,城里的老百姓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城外的人满地风霜。非常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不是一个晚上能把长篇写完的,我写长篇的写法是比较娇气的写法,也是比较捉弄自己的写法。刚才读书会的时候有个观众说他喜欢晚上写作,觉得那时状态最好。我其实想回答他,你千万不要认为晚上写作是在努力,其实是自己在放纵自己,你只是利用这个写作的名义晚上不睡觉而已。我当时也是这个状态,就是尽量在晚上写。我记得马原有过一个说法,说在自然光下是没法写作的,意思是只有在灯光下才能写作,其实也是为了娇纵自己,实际上这样写不了多久。

  记者:你的短篇很受推崇,但会受到长篇的焦虑吗?会不会觉得我怎么还没有一个长篇?

  阿乙:我没有这个焦虑。我想过要写一个长篇,但不是要写这个小说,可能是某个宏大的题材,但之所以把这个小说写成了长篇,是因为一开始的时候我用一个短篇和中篇的方式都写不完,人物越长越多,所以被迫写成了一个长篇。

  我之所以要写一个长篇,这一生不再写了,就是恰好这一部写到了字数,我就把它当成我心目中的那个长篇。实际上我心目中等待的长篇我至今不知道要写什么,我只知道要写一个大一点的长篇,但我不知道要写的内容是什么。

  记者:满分一百分,给这本书打几分?

  阿乙:我不敢打分呐,别人去打就好了。打多了一分都是自恋,打少了又不公平。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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