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13——115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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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113——115下部)

文|张书勇

第十七卷

113

自上午八时开始,仲景村村部门前的空场上,就喁喁噪噪或坐或站的挤满了人;空场四角高高挂起的四个喇叭喧天震地的同时播放着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条红底黑字“禾襄市委巡察组仲景村巡察工作动员大会”的横幅,在清晨的曦光微风里轻轻抖动着;横幅下面是几张学生课桌临时搭起的铺了台布的主席台,禾襄市委巡察办的一位科长一位干事、禾襄市纪委的一位主任一位干事、水源镇的两名机关干部在台上正襟危坐,六人的两旁又分别坐着赵夏莲和王安平;孙殿秀则一面跑来跑去的忙着维持会场秩序,一面又不时见缝插针的为主席台上的各级领导添茶倒水。

“同志们,村民们,禾襄市委巡察组仲景村巡察工作动员大会现在开始!”

上午九时许,歌声停止,同时主席台旁燃放起了一挂万字大鞭,在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爆炸声中,负责主持会议的赵夏莲站起身来宣布动员大会开始,并逐一介绍了出席这次大会的市镇两级领导。

接着由禾襄市委巡察办的科长宣读巡察方案,详细申明这次村级巡察工作的意义、程序和办法及应当遵守的规章纪律:

“这是我市首次组织三百余人的巡察队伍,直接对村级党组织开展的为期七天的巡察。巡察对象主要为'两委’班子成员尤其是村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巡察内容主要为政治建设、思想建设、组织建设、作风建设和纪律建设、管党治党主体责任落实情况以及发生在群众身边的微小腐败。相信通过这次巡察,一定会提高村级党组织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为全市经济社会发展营造风清气正的人力环境……”

再接着,由禾襄市纪委的主任做对于巡察结果如何处理的表态性讲话:

“对于在巡察中发现的问题,我们将不留情面的启动追究、问责机制,确保巡察目的顺利实现,巡察任务圆满完成……”

再然后便是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向巡察组和与会村民做述职报告。因为赵夏莲属于乡科级干部,被安排在下步巡察之列,所以大家便只能听取王安平一个人的述职报告了:

“尊敬的巡察组领导,各位父老,各位乡亲……”

因为不在被巡察之列,巡察组要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赵夏莲理应回避,所以王安平的述职报告刚一开始,赵夏莲便起身离开了会场。

离开会场的赵夏莲沿着村东古槐夹峙的村道漫步走出半里多远,起初还能清晰的听到会场传来的王安平做报告的声音,但慢慢的那声音就淡去了,远去了,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昨天下午和李颉会面时的情景……

她和李颉是下午三点时候在水源镇党委书记办公室里碰的头。

赵夏莲走进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李颉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因为上午刚刚参加过唐盛的追悼大会,李颉的脸上还明显保留着极其复杂的表情。赵夏莲明白一来李颉对于唐盛的英勇殉职心情沉痛,二来明明是周末,不在乡镇办公符合上级规定,但李颉还是因为唐盛舍己救人时自己未在现场而深深的自责着……

看到赵夏莲进门,李颉起身为她倒了杯茶,然后依旧回坐于办公桌的后面。赵夏莲简要向李颉汇报了这次赴省参加农村耕地“三权分置”论坛的心得体会,以及取消“黑马”公司施工队参与水源镇土地整理项目建设资格、另行招标选用其他施工队的决定。李颉听完,默默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汇报完毕,赵夏莲准备起身告辞时,却被李颉留住了。

“赵夏莲同志,有件事情需要和你通报一下:在你赴省期间,王安平私下里表现得很是活跃,不过镇纪委也连续接到几封反映王安平经济问题的举报信;镇纪委在没有惊动王安平的前提下,先从外围做了初步调查,出具了调查报告。”李颉端杯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道,“王安平的经济问题归结起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长期将集体机动耕地挂在自己名下,收入纳入私囊;二、在村级计生、校建等等方面均存在着或轻或重的贪腐行为!”

对于李颉谈到的王安平的问题,赵夏莲早有了解,因此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手端茶杯,静静的倾听着李颉的述说。

“过去在不少村里都有着这样一种现象,就是某些干部下台后,往往会成为村支两委的对立面,或人访信访,千方百计的阻碍村级工作开展;或无中生有的制造谣言,恶意中伤台上干部。鉴于这种教训,再加上由于你是兼职干部,所以我个人的意见,对于王安平问题的处理不宜过早。”李颉条分缕析的说道。

赵夏莲点了点头:“我尊重镇党委的意见!”

李颉继续侃侃说道:“当然处理不宜过早,并不代表把问题就此放下。在你赴省期间,我已代表镇党委和王安平做了一次深入谈话,并决定借这次市委巡察组巡察仲景村的机会,对王安平进行一次民意测验。但愿王安平能够理解我的良苦用心,认清形势,迷途知返。——这样做也符合我们党'治病救人、惩前毖后’的方针!”

只怕王安平未必会领这个情,赵夏莲在心里叹息一句,不过反过来又想李颉这样处理也很有道理,便再次点头说道:“我尊重镇党委的意见!”

赵夏莲起身告辞,准备回往仲景村,李颉走出办公室,一直将她送到镇党委政府大院门口处的公路上;途中,李颉既像有意又像无意、既像自言自语又像专门要让赵夏莲听到似的,低声说了一句:“真不明白,王安平身上这么多的问题,为什么前任支书赵伯冉始终没能及时察觉及时制止呢?难道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

赶回村里,正是下午五点时分,赵夏莲立即召开村支两委会议,安排部署大家对于接受市委巡察组进村巡察的各项“软件”“硬件”准备工作进行查漏补缺,尤其是要确保明天的动员大会不出半点差错,接着就又马不停蹄的带领着王安平、赵士乐和李有才、孙殿秀等人,现场察看了“美丽乡村”“传统村落”建设的几个项目。忙完一应繁杂事务,赵夏莲拖着疲惫的两腿走进家门时候,半个月亮已经挂在了村东的树梢头上。

“一不拨拉秧,二不喝面汤,三不挑韭菜,四不坐高台。……”

明亮的电灯光下,麦兜正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弯腰枣树下面;石桌上虽然乱七八糟的摊放着书本铅笔和作业簿文具盒,但麦兜却看也不看一眼,只管一面拍手跺脚一面摇头晃脑的大声唱着。

“不写作业不看书,只管仰着脸瞎胡咧咧些什么,——爷爷呢?”赵夏莲气得高腔大调的喝叫了一声。

麦兜回头一看:“妈呀,老爸回来了。”哧溜一声便钻进了堂屋,然后从门板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冲赵夏莲耸了耸肩,做个鬼脸,“爷爷在厨房给你温饭呢!”

赵夏莲坐到石椅上,刚刚伸手脱下皮鞋,让累了一天的双脚在凉爽的空气中松泛松泛,父亲就端着温好的饭菜走出厨房,走到了弯腰枣树下面。父亲一边将饭菜搁放石桌上面,一边脸上漾着温情暖意,笑眯眯的朝着堂屋问道:“俵将,你刚才瞎胡咧咧的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听到问话,麦兜从门板后面走了出来,站在堂屋檐下;站在堂屋檐下的麦兜脱了上衣,单穿着裤头,光着西瓜一般滚圆的肚皮,挺胸凸肚双手掐腰,理直气壮的答道:“爷爷,你听懂听不懂没有关系,反正我听不懂就行!”

赵伯冉哈哈大笑起来,返身走进了厨房。

“还不赶紧把这一摊子东西收拾起来,难道非要等着挨揍吗?”赵夏莲端起饭碗,喝了一口面汤,转头冲着麦兜斥道。

麦兜小心翼翼的走到石桌前,趔着身子把书本铅笔、作业簿文具盒整理好放进书包内,同时双眼高度警惕的盯着赵夏莲的脸色;恰好赵夏莲放下饭碗,伸手去拿竹篓内的蒸馍,麦兜以为赵夏莲动手要打自己了,抓起书包“哧溜”一声窜进了堂屋。

赵夏莲哭笑不得,却也没再理会麦兜,只管默默的坐在那里吃馍喝汤,同时在脑中琢磨着如何做好明天巡察组进村巡察的动员工作。赵伯冉从厨房走了出来,口里咬着烟管默不作声的蹴在她的对面。

“爹,……你对王安平这人到底怎么看?”赵夏莲吃到一半时候,忽然想起下午临别之际李颉说过的话,便问父亲道。

在赵伯冉听来,这个问题有些毫无来由,也有些没头没脑,他噙着烟管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许久方慢慢的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嘛,人倒不算是个坏人,就是私心太重,爱耍小聪明……”

“目前看来,王安平不仅仅是私心太重的问题,也不仅仅是爱耍小聪明的问题,”赵夏莲灯下盯着父亲的脸色,说道,“这么多年来,王安平一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贪腐行为。爹,难道你在任上的时候就没有丝毫察觉吗?”

赵伯冉仿佛没有听见赵夏莲的问话,只把烟管咬在嘴里足有十多分钟,忽然说道:“兴胤呢,兴胤好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吧?”……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

手机铃声忽然震响,把正耽于沉思中的赵夏莲惊醒过来;她刚刚按下接听键,听筒内便传来孙殿秀压抑的惶急的声音:

“九姑,你快过来,出事啦,出大事啦!”

114

为了给市委巡察组留下一个好的印象,王安平今天特意穿上了崭新挺括的西装,扎上了鲜艳板正的领带,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胡须刮得根茬不现,两手捧着字斟句酌、亲笔撰写且打印清晰的讲稿,略略有些不太自然的站在主席台旁的话筒前,清了清嗓子后,便开始正式述职了。

王安平的述职报告写得既长又繁,简直可谓追古抚近事无巨细:从自己如何组织村委学习中央、省、市路线方针政策文件精神,到村委如何带领村民学科技理思路发家致富奔小康,从村委如何推进角色转换强化为民服务如何完善村里公益基础设施建设让村民充分享受到现代文明成果,到村委如何开展三大文明建设如何协调邻里矛盾融洽婆媳关系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深入民心;其中便讲到了当年如何推进生产责任制的贯彻,如今如何策划耕地“三权分置”的改革,讲到了当年如何不遗余力的扶持张天远的“天凤”公司发展,如今如何全力以赴的落实李进前的“香雪”公司酒黍种植面积,等等,确实做到了既有措施,又有成果,既举实例,又列数字,既生动活泼,又严肃认真。听着台上台下不时发出的阵阵热烈掌声,王安平摸出手绢擦了擦满脸汗水,一颗悬得老高的心终于稍稍的放了下来。

对于这次市委巡察组的到来,王安平未雨绸缪提早动手,准备工作做得既细致又周密,实可谓万无一漏。

首先,因恐镇里借着这次巡察之机对村主任进行改选,而当前在村里最有影响力的则是张天远,一旦改选,新的村主任当非他莫属;所以王安平前段时间秘密安排钱兴茂、钱二狗等人以匿名信的方式对“天凤”公司的种种经营情况进行举报,打算届时让张天远手脚无措,自顾不暇,同时又特意上了一趟仲景坡,对张天远采取既打又拉、既威逼又利诱的两手措施。在得到张天远不参与村主任竞选的承诺后,这次稍稍放下心来。

其次,对于副镇长兼村支书的赵夏莲,王安平也采取了双管齐下的反击举措:一方面暗中组织人对外放风,将“黑马”公司下属建筑队在水源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种种不法行为传开夸大,并尤其强调“黑马”公司的负责人钱兴胤就是土地整理工程主管领导赵夏莲亲亲的丈夫;另一方面又对李有才做了安排,让他利用职务之便在村里的账目上动动手脚。如果两项举措同时收到效果,那么在这次巡察工作中,她赵夏莲就不单是哭哭鼻子的问题了,也不单是卷铺盖走人的问题了……

最后,早在半个月前,王安平就开始每天利用晚饭时间,悄悄把全村村民走访了个遍,平日关系亲密的要走,平日关系生硬的更是要走,该说的话说到了,该许的诺也许到了;幸好后面几天赵夏莲赴省参加论坛,尤为王安平的晚间走访提供了便利。走访自然不能空着手,那就男人一包烟,女人一包糖吧,——虽然花的是私款,但王安平心里却想的是:羊毛不出在羊身上,难道还能出在猪身上?等我这次度过巡察难关,继续任职,哼……

当然在晚间走访的过程中,王安平也再次感受到了许多年前一位邻村干部说过的话:村里选举期间,最累的不是候选人,更不是广大选民,而是狗。你想啊,候选人整夜整夜的东奔西跑,不是请吃就是送礼,串完东家门又串西家门,狗就得整夜整夜的叫,嗓子都叫哑了,能不累吗?……

王安平的述职报告或抑扬顿挫,延缓语速,或定期停顿,等待掌声,因此拖拖拉拉的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直到午后一点方才结束。巡察组的几位成员稍作商议后,决定上午会议到此为止,民意测验及其他程序下午三点后继续进行。——这正是王安平期待的结果,巡察组是早饭过后从镇里赶过来的,天到这般时候,总不能再赶回镇上吃午饭吧?只要留在村里吃饭,他王安平就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不是有句话叫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吗?哼……

然而王安平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巡察组几位成员确是在村部会议室里吃的午饭,不过吃的却是开水泡面,而且除孙殿秀能够偶尔进出一趟提供茶水服务外,其他村组干部一律不得接触巡察组。——作秀!王安平在肚里哼了一声,回进自己的办公室里吃了一碗开水泡面,然后便半掩着门,独坐办公桌后静等下午巡察工作的继续开展。

就在前天下午,镇党委书记李颉找王安平做了一次谈话。李颉的谈话可谓轻风细雨,不温不火,当然也这完全符合李颉的性格:

“王主任,你也算德高望重、资历深厚的老村干部了,不过根据群众反映,镇党委近来发现在你的身上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不能不切实际,生搬硬套的要求每个人都做得十全十美,所以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我觉得有必要代表镇党委和你认真谈谈……”

对于李颉的谈话,王安平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一定又是赵夏莲在李颉面前下的蛆。第二反应则是:目前镇党委并不会立即动手拿开自己,毕竟自己在村里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方方面面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赵夏莲又是兼职干部,不可能长久住在村里;一旦冒然拿开自己,凭着自己翻江倒海的能耐,肯定短期之内就把仲景村搞得个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正是镇党委不愿看到的结果。看来镇党委也是投鼠忌器,存在着一定的忌惮心理啊……

当然,不会拿开自己和不敢拿开自己绝对是两码事,王安平心里明白什么时候都不能和上级组织公然对抗,因此对于这次市委巡察,他还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做好应对。——不是有民意测验一项程序吗?好,我早安排李有才、钱兴茂、钱二狗等人扳了全村名单,选出平日受过我的恩惠、和我走得极近的一百名村民。让这一百名村民参与民意测验,他们会说我王安平的坏话吗?根据这一百名村民民意测验得出的结论,你们能说我王安平是不称职不合格的干部吗?哼,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最后,尤让王安平觉得意外觉得惊喜的是,在市委巡察组的四名成员中,竟有一位年轻干事是自己多年前一位老友的儿子。得知这一消息后,王安平既幸且狂,立刻动手拨通了那位老友的电话,托他叮嘱儿子在巡察工作中设法对自己予以关照;那位老友不但满口答应,而且还在今晨饭后让儿子和王安平通了电话……

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此刻,王安平在心中暗自想道,我的准备工作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简直无懈可击,你巡察组的人就是包公再世,又能巡察出来什么呢?有人曾说,坏事能变好事,危机也是机遇。说不定巡察来巡察去,我王安平反倒成了百里挑一的廉政楷模呢;说不定巡察来巡察去,我王安平反倒取代赵夏莲成了仲景村的一把手呢。——一切皆有可能啊!

想到这里,王安平不禁头脑发热,起身走到门后,伸展双臂低低的喊叫了一声:“啊,让巡察工作来得更猛烈些吧!”

下午三点,巡察工作继续进行,为了防止村里作弊,巡察组临时决定随机抽取一百名村民参与民意测验,要求全村三千来口人,除去外出务工不能返家的、年老伤病卧床不起的、精神痴傻不能自决的、未到法律规定年龄的,其余只要被抽到的,便须到场填写民意测验表格。得知这一消息,王安平立时目瞪口呆,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嘴里喃喃语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这次的巡察竟是玩真的啦?”……

抽取人员名单,通知人员到场,讲解填写要求,强调政治纪律,巡察组成员和镇村几名干部跑得腿疼,喊得舌燥,一直忙活到六点多钟,这才将一百张民意测验表格全部发放了下去。

在此期间,王安平就一直坐在会场最后面的一张小板凳上,他脸色苍灰,十指颤抖,不停的摸出手绢在额前擦来擦去。之前他的计划制订得多严谨细密多完美无缺啊,为了确保原定的一百名村民全部在民意测验表格上填写“赞成”或者“满意”的字样,他甚至暗中叮嘱钱兴茂带领钱二狗、猴跳三、李大牛等混入场中,每人牢牢盯住十名村民,并不惜使用威逼利诱的手段;然而现在巡察组只一个临时决定,就将他的计划全部推翻了……

半小时后,在巡察组的全程监督指导下,民意测验表格开始由镇村两级干部挨个回收;回收完毕清点无误后,巡察组成员便带着全部表格回进了村部会议室。又半小时后,王安平接到了巡察组中那位老友儿子的手机信息:“王叔叔,情况有点不妙啊,你的民意测验支持率简直低得惊人,一百名参评人员,你只得了二十二张赞成或者满意的票……”

王安平木雕泥塑般的坐在凳上,心里反复而又机械的念叨着:“这一定又是赵夏莲在背后捣的鬼。赵夏莲啊赵夏莲,幸亏我事前交待李有才在账上对你留了一手,你让我下不来台,我让你彻底卷铺盖滚蛋;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走着瞧吧!”

天终于黑得严实了,四周一片静寂,惟有纺织娘在遥远的墙根角落里繁繁复复不知疲倦的低声吟唱着。王安平终于艰难的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主席台早已撤去,偌大的空场上只有一个黑魆魆的人影一动不动的蹲在自己面前。他吓了一大跳,仔细打量时,原来却是麦叶奶。

“麦叶婶,真个是墙倒众人推,——我这刚在民意测验中得个差评,满村的人就对我另眼相看,走时连个招呼也不肯打了。麦叶婶,全村还是你最讲情义,别人都走了,你还一直蹲在这里陪我。想起来那一年,你办理五保手续时,我拖着不给盖章,最后硬是逼得你给我送了一箩筐的鸡蛋。唉,悔不该,悔不该啊!……”

“安平啊,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这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村主任又不是你的祖传基业,别说是得个差评,就是立马三刻不干了,又算啥子大不了的事情?再说了,人家骑马咱骑驴,后头还有担挑的,比比村里其他的人,你不是很该知足了吗?——啥也不说了,把你屁股下面的小板凳还我吧;为了这只小板凳,我已在这里等了半天,这阵也该回家做饭啦!”

115

村部失窃了。

确切的说,是村部财务室失窃了。

接到孙殿秀的急报电话十分钟后,赵夏莲便出现在了村部财务室里:“怎么回事?”她问守在财务室内的赵士乐、李有才和孙殿秀道。

赵士乐和李有才面对面坐在紧靠后窗的办公桌前,两人俱大难临头般的苍白着脸,孙殿秀则手提茶瓶,惶惶然的站在紧靠东墙的文件柜旁;听到问话,三人你说一言我接一语,虽然都是片段,但却互为补充,赵夏莲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原来赵士乐、李有才平日均在财务室内办公,一个分管财务,一个保管账簿,因此两人都有财务室的门上钥匙;赵夏莲兼任村支书后,又吩咐专为孙殿秀配了一把财务室的钥匙,以防两人都不在家时急用。按照昨天下午会议要求,今晨自七点钟始,村支两委成员便全部集中到村部门前的空场上为巡察工作动员大会服务。王安平的述职报告进行至一半时分,孙殿秀手提两只空茶瓶回到村部,准备在楼道内的热水器上灌水,不料脚底一滑摔跌在地,竟将一只茶瓶的瓶胆打破。孙殿秀记得财务室的文件柜顶上放着两只尚未打开包装的茶瓶瓶胆,因此就径直摸出钥匙,打开财务室的门走了进去,打算取出其中一只换下手中破了的茶瓶瓶胆。

走进财务室的孙殿秀惊讶的发现,虽然室内看似如常,但靠窗的两张办公桌、靠墙的一组文件柜的暗锁却均有被撬的迹象。一个念头立即浮上了孙殿秀的脑海:不好,失窃了!他慌里慌张的拨通了赵士乐和李有才的手机号码,两人闻讯后,直吓得屁滚尿流,立刻逃离会场,跌跌撞撞的奔跑过来……

“你们检查过了吗?”赵夏莲坐在紧靠前窗的一张办公桌前,满脸严肃的问道,“丢失什么东西了吗?”

“我存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的账簿明细表上,自你上任以来的收入支出记录全部被人撕掉偷走了!”赵士乐答道。

李有才答道:“我保管在文件柜第三格里的各种收支报销票据,也是自你上任以来的那部分全部不见了!”

“什么?”赵夏莲登时脸色大变,两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巡察组进驻巡察期间,被巡察单位的账簿票据竟然不翼而飞,而且不翼而飞的还正是自己任上的部分,赵夏莲当然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消息传扬出去,别有用心的政治对手会怎样造谣,不明真相的善良村人又会怎样看待?还有上级领导呢?外部社会呢?……

虽然根据正常的政治规则,作为一个稍有头脑的单位领导,是决不会轻易就让本单位的账簿票据“丢失”的,除非经济问题特别特别严重,严重得就连神仙也无法挽救,这领导又抱定了鱼死网破、顽抗到底的决心才会出此下招;可是现在仲景村的账簿票据丢失了,丢失在巡察组进驻巡察期间,丢失的又是你在任上的部分,赵夏莲啊赵夏莲,谁能证明你身上没有存在着特别特别严重的经济问题呢,谁能证明面对巡察组的巡察你不是抱着鱼死网破、顽抗到底的决心呢?你现在就是舀净黄河的水,也洗不清你身上的重大嫌疑啊!

“怎么偏偏是她在任上的那部分账簿票据丢失了呢?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有严重的经济问题,现在是要毁尸灭迹,给巡察组来个死无对证啊!”

“这闺女平日看上去周吴郑王,蛮像那么回事,却谁料想……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听说那个'黑马’公司的负责人就是她的丈夫,这夫妻俩……可真是八两对半斤啊!”

……

赵夏莲眼前仿佛看到了人们不屑的目光,耳畔仿佛听到了人们鄙夷的私语。

这不是一桩普通的失窃案,这是一桩带有明确政治目的的失窃案!

“士乐,我记得回村之初,就曾要求你们把所有的账簿票据都输入电脑里面。……你们落实了吗?”赵夏莲忽然想起这条事先布置过的预防措施,就像落水将溺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稻草,倏然起身,口气急迫的问道。

赵士乐伸手将电脑主机从桌下拉了出来,——主机的硬盘亦不翼而飞,——苦笑说道:“我们想到的,窃贼也想到了!”

赵夏莲彻底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浑身瘫软无力的缓缓坐至椅上:没有账簿票据实证,没有电脑输入内容辅证,即便每笔收支都有会议记录,即便每月财务都有公开板面,即便每季对上都有财务报表,但谁又能证明你这不是集体造出来的假呢?——对手出手竟是如此的狠毒而又周密!

十多分钟后,赵夏莲终于慢慢的冷静了下来,问:“你们最后一次将办公桌、文件柜上锁是在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李有才低垂着脑袋答道。

赵士乐补充说道:“昨天自早至晚,我们都在忙着准备巡察会议所需的文件材料!”

渐渐的,王安平不紧不慢、抑扬顿挫的报告声重新回响在了赵夏莲的耳边,她这才发现孙殿秀依旧手提茶瓶站在面前,便道:“殿秀,你先去往会场服务吧;注意保密,财务室失窃的事半个字也不能对外透露!”

孙殿秀答应一声,飞奔出门而去。

“你们分析分析,这作案者究竟是何方神圣?”赵夏莲紧盯着赵士乐和李有才的脸色,一字一顿的说道。

赵士乐脸色也早平静了下来:“这个还真不好说。村部院里有图书室电脑室运动室,平日进进出出的人原本就多,再加上最近几天为迎接巡察,整理档案,又请了十多名村校教师、入党积极分子帮忙,来来往往的人实在杂乱……”

“要是监控摄像头没有安装在村部门口,而是安装在财务室门前,那就好了!”李有才慢吞吞的说道。

“士乐,你的意思是说在事实没有查证清楚前,谁都有作案的嫌疑?”赵夏莲觉得赵士乐似乎话中有话。

赵士乐没有正面回答赵夏莲的问话,却叹了口气:“唉,我们要是公安机关就好了!”

“什么意思?”赵夏莲和李有才均感大惑不解,同声问道。

赵士乐伸长脖颈冲着赵夏莲诡秘一笑道:“没听说过吗,公安机关每次犯了错误,都会拿协警出来顶缸,所以在协警中间流传着的一句口号是:背黑锅,我们最专业!”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赵夏莲直气得差点便要拍桌而起,狠狠训斥赵士乐一顿,但就在即将发作之际,她忽然意识到赵士乐讲的段子背后很有深意,而赵士乐似乎也在通过这种方式向自己提示着什么,因此忍了忍,最终还是附和了赵士乐的话:“是的,我们要是公安机关就好了!”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赵夏莲打开看时,竟是父亲拨过来的:“村部财务室失窃了?”

“你怎么知道的?”赵夏莲手腕一抖,惊诧的问道。

父亲的语气非常平静:“村里都传疯了,我还能不知道吗?”

对手又抢在前面走了一步。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赵夏莲全身控制不住的抖动了起来,自己之所以迟迟不愿报案查处,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是不想在外界引发“仲景村巡察期间账簿票据丢失”的政治传言,可对手竟然不依不饶的跟进上来,这是要把自己逼往墙角、逼到无路可退的节奏啊……

晚九时许,赵夏莲独坐后院堂屋东间,左手一块面包、右手一杯牛奶的吃着喝着,眼睛同时眨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

上午,父亲在电话里告知赵夏莲不要报警,不要声张,只管保持镇定情绪,全力配合好巡察工作,同时告知赵夏莲晚上八点准时到家,他要给她看一场好戏,看一场如何让村部财务室失窃的东西安然返还的好戏。

“你有把握让失窃的东西安然返还?”赵夏莲并不相信父亲的话。

父亲难得的爽朗一笑,回答道:“放心,你就只管等着看戏吧!”

处理完毕村里的一应事务,赵夏莲怀着半信半疑的心理按时回家;走进后院,她吃惊的看到父亲带着赵夏雨、青荷和麦兜,在石椅石桌的上方挂起了四盏白炽电灯,又把赵夏雨家的监控摄像头拿来安装在了弯腰枣树斜出的枝桠间。“爹,你这是要做什么?”赵夏莲问道。

“给你看戏呀!”父亲面色如常,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赵夏莲又把目光转向赵夏雨和青荷,不料两人诡秘一笑,竟手拉麦兜朝向东墙根下的角门走去。赵夏莲彻底被弄糊涂了,只好按照父亲的要求走进堂屋东间,坐在打开了的电脑屏幕前。

九时一刻,李有才走了进院,站在父亲的面前,口气里明显带着惶惑的成分:“叔,你打电话叫我来有什么事啊?”

“坐!”父亲独自坐在石桌后边,看也不看李有才一眼的说道,口气淡得如同白开水。李有才迟疑了半秒,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了父亲的对面。

现在,通过监控摄像头和传输线路,父亲和李有才的一举一动毫厘不差的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原来这就是父亲所谓的好戏啊,赵夏莲心里隐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石桌上面,父亲早已斟满了六杯白酒。“喝酒!”父亲说完,端起其中的三杯眉头皱也不皱的一饮而尽;李有才稍作迟疑后,端起剩余的三杯扬脖喝下。

父亲放下酒杯,依旧看也不看李有才,口气平静的说道:“有才啊,把村部财务室失窃的东西送还回去吧!”

李有才登时脸色大变:“叔,能胡吃胡喝,可千万不敢胡说。这没凭没据的,你凭什么让我送还村部财务室失窃的东西?我身为保管账簿票据的村干部,能干这种监守自盗的事情吗?”

赵夏莲表情紧张的盯着电脑屏幕。其实村部财务室失窃,她在第一时间就判定是李有才干的好事,而赵士乐所要向她提示的也大约正是这点,可她不知怎样开口揭破,不知怎样让李有才低头认罪,现在这个任务竟然落到父亲身上了。

“我不但知道是你干的好事,我还知道是王安平在背后指使的你。——自己看吧。”父亲说着把一张纸片甩在桌上,“为了让你看得足够清楚,别再犯上次那样的错误,我特意挂上了四盏白炽电灯!”

通明雪亮的灯光下面,李有才双手捧起纸片刚看一眼,便如白昼见鬼般的浑身颤抖,面如死灰:“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压低声音,不紧不慢的讲了几句话,最后说道:“至于我是怎么知道内情的,你要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至于欠条是如何落到我的手中的,我告诉你,这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而且王安平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要不要把欠条拿回家去好好的辨辨真伪啊?”

李有才呆立许久,方才跺脚咬牙,高声喝道:“王安平你个老狐狸,我李有才这么多年来死心塌地的跟着你,替你干下了多少违心的事,没想到你竟然给我留了这么一手!”

“明天早晨八点之前,村部财务室失窃的东西必须原封不动的回归原地,否则后果自负……”透过电脑屏幕,赵夏莲听到父亲冷冷的说了这么一句。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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