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史记】崔鸿《十六国春秋》:已佚再现,真赝互见(上)
北魏崔鸿所撰《十六国春秋》记述的是西晋到北魏统一北方之前的历史,这个时段,中国北方由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民族建立起了十六个政权,这些政权间兴亡更替。而《十六国春秋》一书成为记录那个时代最系统的一部专著。
然而此书在流传过程中,逐渐亡佚了,大多数学者认为该书原本亡佚的时间大概在北宋,但也有的学者认为该书在明代仍有流传。然在明代时,《十六国春秋》又有两个新版本,一是屠乔孙、项琳所刻的一百卷本,另一版则是何镗所刻《汉魏丛书》中所收十六卷本。关于这两个新版本与原本的关系,后世学者有不同看法。
全祖望在《答史雪汀问十六国春秋书》中称:“马氏《通考·经籍考》中不列是书,则在宋时已鲜传者。乃有明中叶以来,居然有雕本百卷行世。以愚观之,直近人撮拾成书,驾托崔氏,并非宋时所有也。”
全祖望主张该书的原本在宋代时已很少流传了,他的依据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中未载此书。然在明代中期,竟然有了百卷本传世。他所说的百卷本,指的就是屠乔孙刻本。在全祖望看来,这个新刻的百卷本只是抄撮史料而成,与崔鸿所作的《十六国春秋》没什么关系。为此,他举出了多个例子,然后说:“若在崔氏,今本有同一事而三四见者。况其列传大都寥寥数行,不载生卒,不叙职官,东涂西抹,痕迹宛然,是不辨而自见者,古今无此史例也。”
《十六国春秋》一百卷 清乾隆四十六年汪日桂欣讬山房刻本,崔鸿本传
全祖望认为明代刻的百卷本《十六国春秋》在撰写方式上不合体例,而崔鸿是史学大家,他不可能把用大半身精力撰写的史书写成这个模样。对于十六卷本的该书的真伪问题,全祖望认为:“然且伧父不学,所有坊间《汉魏丛书》,再取今本芟之,百不存一,则即系崔氏旧本,经此刊除,已不足观,况其为伪书乎!”
全祖望说坊间流行的《汉魏丛书》本,其实是根据屠乔孙本删减而成者,但他还是说了句活话,他认为十六卷本也有可能是根据崔鸿原本删减而成的。即便如此,将一百卷删为十六卷,基本史实已不存在,其言外之意,也没有多大价值了,但总体上他还是认为十六卷本乃是根据伪书删改而成。
钱大昕也认为屠乔孙本是一部伪书,他在《十驾斋养新录》中说:“今世所传《十六国春秋》凡两本。其一见于何镗等所刊《汉魏丛书》,仅十六卷,寥寥数简,殆出后人依托。其一明万历中嘉兴屠乔孙、项琳之所刊,前有朱国祚序,凡百卷,盖钞撮《晋书·载记》,参以他书,附合成之,其实亦赝本也。”
《十六国春秋》一百卷 清乾隆四十六年汪日桂欣讬山房刻本,卷首
钱大昕认为明代刊刻的十六卷本和百卷本都赝品,他甚至点出百卷本乃是根据《晋书》等其他史料摘抄拼合而成者。钱大昕给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考《宋史·艺文志》《崇文总目》晁、陈、马三家书目,不载崔鸿《十六国春秋》,是宋人已无见此书者。明人好作伪书,自具眼者观之,不值一哂耳。”
钱大昕核对了宋代书目,他发现除了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未载之外,《宋史·艺文志》《崇文总目》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均未载《十六国春秋》一书。以此推论出宋代这么多大家没有见过该书,既然如此,明代的屠乔孙何以能够得到完整一部而后予以翻刻呢?更何况,有些明人又喜好做伪书,所以他猜测这部百卷本的该书就是明人伪造,而后冒崔鸿之名。但是钱大昕又发现明人所造之本出了些纰漏:“《北史·崔鸿传》,鸿既为《春秋》百篇,别作序例一卷,年表一卷,今本无序例年表;又鸿子子元奏称亡考刊著赵、燕、秦、夏、西凉、乞伏、西蜀等遗载,为之赞序,褒贬评论,今本有叙事而无赞论,此其罅漏之显然者。”
崔鸿原作在正文百卷之外另有《序例》一卷、《年表》一卷,但明代刻本没有这两卷。另外,崔鸿的儿子待父亲去世后,将该书进献给朝廷,他在奏表中谈到有一部分未曾刊载,但有赞序和评论。然明本中有叙事而没有赞论,钱大昕认为这是伪造者出的纰漏。
王鸣盛也认为该书的明本是一部伪书,他在《十七史商榷》中点出了屠乔孙和朋友是从哪些书中拼凑出的所谓《十六国春秋》:“乃乔孙与其友人姚士粦辈取《晋书·载记》《北史》《册府元龟》等书为之,非原本。”王鸣盛又引用了浦起龙在《史通通释》中的所言:“屠欲起斯废,毋假初名,毋袭卷数,显号补亡可也。匿所自来,掩非己有,真书悉变为膺书矣。”
《十六国春秋》一百卷 清乾隆四十六年汪日桂欣讬山房刻本,书牌
浦认为屠乔孙搜集史料编纂《十六国春秋》原本是有价值的一件事,但屠却假冒崔鸿之名,并且掩盖他所摘抄史料的来源痕迹,这么做就不对了,这等于把一部真书变成了伪书。
然也有人认为屠乔孙的所为是有价值的,杨复吉在《梦阑琐笔》中说:“《十六国春秋》,前人疑为屠乔孙、项琳之伪作,然当时事迹,散佚已久,二人自群籍中摭拾联络,至百卷之多,其才识亦有明所罕见矣。”
在杨复吉看来,崔鸿本的《十六国春秋》很有价值,可惜失传了,而屠乔孙等人通过搜集史料,使得这部失传的史书又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么做其实是有功劳的。黄云眉在《古今伪书考补证》中则称:“余谓屠本《十六国春秋》,就体制言,不足以当才识之称;然缀集之功,未可以其伪而没之。《汉魏丛书》本,则不存可也。”
虽然说屠乔孙所辑之本无法与原作并提,但他却搜集了那么多当时的史料,故黄云眉认为不能因为是伪书就认为没有价值。相比较而言,他认为十六卷本的倒没必要留存。
其实《十六国春秋》也并非完全失传,比如《崇文总目》和《郡斋读书志》中著录有《十六国春秋略》一书,这有可能是崔鸿之作的节选本,王鸣盛说:“杭本《汉魏丛书》所收十六短录,故为鸿之旧,是说也,予犹疑之。”
《十六国春秋》一百卷 清乾隆四十六年汪日桂欣讬山房刻本,序言
《汉魏丛书》中所收的十六卷本的《十六国春秋》有可能就是宋代著录的节选本,既然是节选本,自然就是崔鸿所著,但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王鸣盛不敢下断语。
其实从后世的文献中,还是能找到崔鸿原作的痕迹,比如尤袤的《遂初堂书目》乃是宋代四大目录学专著之一,上面就著录了《十六国春秋》。南宋初人孔传在《东家杂记》中写道:“12鲁城周回九里三十步。城之西南隅,即孔子之旧宅。昔鲁人泛海而失津,至于澶州,遇仲尼七十子游海上,指以归涂,使告鲁公筑城,以备寇。鲁人归且以告鲁侯,鲁侯以为诞。俄而群鹊数万衔土培城,鲁侯始信。乃城曲阜,讫而齐寇果至。此其所以为圣也。事载《十六国春秋》。其说神异,虽先圣之所不语,然鲁人尚能言之,所谓疑则传疑者。”
孔传通过《十六国春秋》中的所载,来说明曲阜城的变迁。可见,孔传读到过这本书。
今人赵俪生在《<十六国春秋><晋书>载记对读记》中认为“明朝人造是造不出来的”,该文中举出了几个例证,其一为《晋书》中所载王始的故事:
妖贼王始聚众于太山,自称太平皇帝,号其父为太上皇,兄为征东将军,弟征西将军。慕容镇讨擒之,斩于都市。临刑,或问其父及兄弟所在,始答曰:“太上皇帝蒙尘于外,征东、征西乱兵所害。唯朕一身,独无聊赖。”其妻怒之曰:“止坐此口,以至于此,奈何复尔?”始曰:“皇后!自古岂有不破之家、不亡之国邪?”行刑者以刀环筑之,仰视曰:“崩即崩矣,终不改帝号。”
一位叫王始的农民想当皇帝已经到了发疯的程度,于是他自封为太平皇帝,把他父亲封为太上皇,兄弟封为大将军等。南燕献武帝慕容德抓获王始,王始在被斩之前,依然坚信自己是皇帝。其妻闻言而生气,怒斥他说,就是因为你这张嘴才有了今天的结果,王始却呼她为皇后,认为自古帝王都会有破家亡国之事。被斩的那一刻,他依然认定自己是驾崩。
《十六国春秋》一百卷 清乾隆四十六年汪日桂欣讬山房刻本,序言落款
对于《晋书》上的这段记载,赵俪生做出了如下比较:“兹以今本《十六国春秋》对照,其卷六十五《南燕录三》中,立《王始传》一小条,基本情节与载记相同。但《十六国春秋》中却溢出了后来被唐朝史官芟去的几个原始情节,一是王始是莱芜人,二是其父名王固,三是兄名王林,四是弟名王泰,五是妻姓赵氏,真名真姓。这些琐节虽是无足重要的,唐朝史官将它芟去也是完全应该的;但从史源上说,它是更原始的,是北魏末年从原来案卷中搜集来的,不可能是明朝屠乔孙等十人异想天开添油加醋造出来的。”
对于两者之间的差异,赵俪生的结论是:“由此证明,今本《十六国春秋》就其主要内容看,大体仍崔鸿之旧,从史源看,它比载记更原始。”
清代时,学者当然看不到崔鸿原本,然又对屠乔孙本不满意,于是有人出了一个新的版本,此人名汤球。然而汤球却认为《汉魏丛书》十六卷本是崔鸿之旧,于是他以十六卷本为底本,广泛辑补历史史料,而后编成《十六国春秋辑补》一书,该书为一百卷,另外他还补作《年表》一卷。汤球在每条辑补材料之下都会注明来源,故为研究者提供了很多便利。
由以上的记载,可知后世对崔鸿之书十分看重,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崔鸿乃北魏世家出身,其家族有多人在史学上很有成就。比如他的祖上崔琰为东汉尚书令史,崔琰乃是经学大家郑玄的弟子,崔琰还是魏文帝曹丕的师傅。崔鸿的高叔祖崔州平是三国时很有名气的隐士,《三国志》中将其与诸葛亮并提。崔鸿的伯父崔光乃是北魏时的三朝元老,他做过孝明帝的师傅。崔光乃北魏重要史学家,他参与修撰了北魏国史,其修史思想对崔鸿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