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我们有时离钱锺书很远,有时又很近
这一阵钱锺书先生的“出屏率”突然高了不少,皆因2020年11月21日是他诞辰110周年纪念日。纪念文章我读过几篇,感觉《中华读书报》上纪红的那篇《钱锺书先生亲笔校正的两本赠书》较有价值,因为提供了新材料。
本文图均转自《中华读书报》
纪红的文章说:
“这里的两本书,一本是1990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钱锺书论学文选》第六卷,一本是1994年三联书店出版由杨绛先生亲笔抄写的钱锺书自选集《槐聚诗存》线装本(见上图),蒙钱先生惠赠,自是极为珍贵;又因为钱先生在两本书上,亲笔校订多处,更使之成为'海内孤本’。《槐聚诗存》杨先生手抄本没有再版。《钱锺书论学文选》据称也是有加印,无再版。现将钱先生亲笔订正的地方,摘录如下,公诸同好。”
钱先生签名赠书给纪红,且愿意将自己的最新校订文字手写于赠书之上,显见纪红和钱先生的交往很深。纪红笔名“如水”,赠书上钱先生直接就写了“如水贤友”。
我不认识这位“如水贤友”,却认识他的父亲。他父亲纪卓如先生是老一辈新闻工作者,在湖北退休后即来深圳居住,还曾给《深圳商报》帮过很多忙。2003年6月,“文化广场”做过一期“他们仨”专题,刊登了安迪给我们写的独家专稿《我和钱锺书先生的短暂交往》。此文引起各方强烈反响是意料中的事,但是纪卓如先生竟然也很激动地来电话大加表扬,倒让我很是意外。待我一听这其中的缘由,我就更意外了。
“看到你们选用的照片,有几张是我儿子拍摄的”他说。
“你儿子?”我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你儿子叫什么?”
“纪红。”他回答,“笔名如水。”
“奥”。我奥了一下,好像知道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听说过。那时我读了很多讲述和钱先生交往故事的追忆文章,真不记得有“如水”之名。我连忙请他参加我们编辑部的“星期二午餐会”,听他讲讲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之后我以《钱锺书妙赏“书中钱” 午餐会从此会“神仙”》为题,记述那天我们的会面——
原来,纪卓如之子如水在北京工作期间,和钱锺书一家多有交往,钱杨二老都把如水当作家人看待;“处理钱先生后事时,杨绛先生遵从钱先生遗愿,只允许二三知己吊唁告别,也没叫摄影记者,拍摄的任务就由如水完成。”纪老还说,他手里存有两封钱锺书杨绛给如水的信函复印件,本部编辑轮流观看,边欣赏钱杨二老的墨迹,边听纪老讲述有关背景,众人均再次为钱先生的智慧倾倒。我们不妨在这里摘引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1990年11月20日,如水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一篇题为《但求宁静》的小文,向读者报告钱锺书先生近况,并配发一张钱先生躺在软椅上神态怡然的近影。文章说:钱先生把世间的虚荣和热闹早已看透;社科院原拟为钱先生祝寿,钱先生谢绝了,说:“宋诗云,老去增年是减年。增一岁当然可以贺之,减一岁则应该吊之。一贺一吊,不是互相抵消了吗?”如水说,钱先生只是想要一点安静而已,喜欢他的人最好是静心去读他的书,不要去干扰他为好。
如水自己也说到做到,尽量不去钱府拜访。他把这天的报纸送到钱先生门口就悄悄离去了。第二天,钱先生给如水写信,说:“我何值得供你描绘?但大文虽有夸饰的地方,没有附会和冤枉,我已感恩不浅了。”看来那会儿钱先生仍在为别人硬给他祝寿的事烦恼,信中说:“日来,电函、来客,络绎不绝,愚夫妇对付不了,我支撑不住。好意产生恶果,'祝寿’变成'促寿’,这也是'增年是减年’的引申……”
也许有人还记得,1991年,市面上出了一本《钱锺书人生妙语》,内容是从钱锺书小说、散文中寻章摘句、胡乱拼凑而成,算得上巧取豪夺的老把戏,也是借“钱”生钱的新伎俩。如水在当年6月18日《人民政协报》上撰文,抨击这一本“粗劣不堪的书”。他指出此书将小说人物的话当钱锺书妙语已然无稽,封面封底更是错误百出,编者纯属钻法律空子而大发其财。文章如此结尾:“这哪里是热爱钱锺书呢?分明是热爱书中钱嘛!”
钱杨二先生显然很喜欢“书中钱”的说法。他们当日就给如水写信,开笔即称赞如水“骂得好”。钱先生写道:“厚脸皮、黑心肠的书蛀虫绝非'口诛笔伐’所能剿灭,'出版法’也许缺乏'滴滴涕’之类的效力。'书中钱’确是妙语!香港人不爱我的名字,因为音同'钱总输’。我就算'钱总输’,让这些虫豸去赚'书中钱’罢!”杨绛在信末附言,说:你的“小文”甚妙,末一句(指“书中钱”那句———引者)结得好!“妙语”一句,被你揭出底来,“我大为快意。”她还称如水是“知心的小友”,“够哥们儿”。
我这篇文章见报后,大家称赏道妙,却给纪卓如先生惹了点麻烦。他儿子如水读后,不满他爸爸将钱杨信函复印件给我们看,告诫说以后不得如此。好在他没有追究我们,这件有趣的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其实,该公布的,为什么不能公布呢?就像这次,纪红能把钱锺书先生亲笔校正的内容公布出来,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