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沙龙|姚峥华:侧影胡学文

进到餐厅,握手,寒暄,入座。

胡学文老师开口,抱歉,我把名字写错了。

说时一脸郑重。

我不好意思起来,没事没事,很多人都写错。

确实,我这个名字起得颇中性,相识多年的老友也照样写错。

胡学文老师来深圳之前,特地签名寄我一套书,他说的是他把“姚峥华”的“峥”写错了。

胡学文接受采访时态度颇认真。

这真没啥关系。胡老师却一个劲地抱歉。

他又说,前一晚看了一个视频,你与深圳卫视的主持人谈读书,里边提到奥威尔,还提到迟子建。

看得出来,这些人是我们共同喜欢的作家。尤其迟子建,有大东北黑土地的滋养,除了作品浑厚,人也格外质朴。

那是七八年前的节目,我事先没有任何准备,在镜头前完全不知所云。被胡老师提及,我更不自在了。

这是新书分享活动之前的餐聚。下午,他将与胡洪侠(大侠)在覔书店做一个对谈,关于他的新作《有生》。

《有生》出世生猛,早已先声夺人,几个月来不断发酵,热度持续上升。此番胡老师携书巡回到深圳,现代化年轻都市对百年乡土题材会有何回应?这可能是作家心中的疑惑。

坦白讲,见面之前,我心里是有小嘀咕的。

原因有二:一,《有生》自去年底出版始,就成了一个热点。评论界作家圈大腕点评不断,赞誉颇多。出版方江苏文艺出版社发愿用三年时间推广此重磅作品。如此大部头,我一般都心怀警惕,准备绕道而行。自己人微言轻,何必多此一句呢?二,看简历,1967年生人的胡老师正当创作盛年,佳作不止,又获奖无数。身居河北作协副主席高位,有官有职头顶还有无数光环,属天之骄子,少不了众人力捧。我又何必再凑热闹呢?

当然,我是以自己的小格局来为“懒”找借口。

出版方有我的很多朋友,多年来一直保持联系。活动前一天,他们真诚地希望我到现场听听。另一个原因很明显,大侠也参加。

《有生》厚厚两大卷。要仔细读起来,殊不易。大侠是认真阅读的,我可以做证。清明节他赴柳州书不离手,夜里睡觉前也不肯放下。单上卷就细读了十多天。我故作调侃,不就是一场活动吗?他反驳,读不是为了活动。是真的写得好。

这多少让人好奇了。怎么个好法呢?

其实我也看了很多关于胡学文和《有生》的访谈和评论。他谈创作,说自己接触的都是小人物,“腰缠万贯者的生活及其发家史,我并不熟悉,那是我未知的世界。”他懂得扎根于自己熟悉的环境,自己熟悉的人与事。乡土是他创作的支点、轴心和滋养。乡村经验是他写作的重要资源。

他又说,想象和思想比经验更重要,小说写的并非生活本身,而是生活的可能。这个我也比较认同,一个作品的立意和指向,是其存活久远的根本命脉。

有了多部小说打底后,作家总想超越自我。壮年的胡学文厚积薄发,用了四五年的时间酝酿,构思一部家族百年的长篇小说。但什么样的主题、结构、形式、叙述,甚至开头开一句话如何定调,都费尽思量。

直到有一天,有如神谕,他突然想到接生婆这一角色。要知道,上世纪以及更早以前,乡村妇女生产多靠接生婆,胡学文的父辈直至他们兄妹三人都是接生婆接生的。

现场讲《有生》。

于是,有了祖奶,一位百岁老人。她不会说,不会动,但有一双灵敏的耳朵,会听;有一个聪慧的鼻子,会闻。她靠闻各种香味延续生命。她能够听见蚂蚁行走,“蚂蚁在窜”贯穿在整本小说之中。

胡学文写了祖奶四月的一个白日和五月的一个夜晚,串起了从晚清到21世纪的百十余年。祖奶一辈子接生了一万两千余人,这些新生命来到世上,相同的是“生”,不同的是“活”。

为了把这百年“立”起来,胡学文“发明”了一种小说的结构,叫伞状或是树状结构,即以祖奶为中轴,以祖奶接生的五个视角人物做为延展,构成一个像伞或树一样的整体。而用大侠的话讲,这个结构更像是西方国家的城中心,以广场为圆点,往外扩展成各个街道。各个街道讲述各自的故事,又跟广场互为交汇。

这个结构里边,胡学文巧妙地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单声道,人物各自讲述自己的故事;下部则是多声道,人物故事交互穿插叠进。就像他所欣赏的帕慕克获诺奖作品《我的名字叫红》,以多声部之美,立体展现故事的波澜壮阔。

尽管是六零后写作者,胡学文还是执著于握笔在纸上写作,他写下的第一句话,“虽然我躺在黄土之中,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不满意,再改,最后成了“我已是半死的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尽管只是一句话,对作家却至关重要,因为,“第一个句子关乎叙述的风格,找见这句话,就找见了小说的方向。”

于是乎,洋洋洒洒,五十六万字的小说奔腾呼啸而来。

“二胡”对话现场。

据胡学文自己讲,生是小说的主题之一,接生婆离生命本初最近,是接引者和见证者。而个体的生命和生存是一面镜子,不同的镜子既有不同的反光,也有相同的映射。生与死又不止于人,于世间万物都是绕不过去的命题。所以在这部作品中,他更想表达的是一种生命史和生存史。

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可以窥见胡学文在文学创作上的壮志和雄心——以文学书写历史,以史观成就文学。

因故事发生于乡土,很多人将之视为乡土小说。大侠非常不认同。他认为胡学文是用魔幻的手法写就的典型的现代小说,人物丰满,语言凝炼,想象力新奇,内核意味深长。只是讲座时间仓促,他来不及与胡学文聊的还有很多,如全球化时代下故土的诠释,人物祖奶的关键作用,小说中人物迁徙的路线,宋庄的隐喻,书中人物个人权利观的觉醒与捍卫,等等。

大侠发言时,胡学文神情专注,祖奶、如花、罗包、毛根、北风、喜鹊等书中人物,像极了他的孩子,有血有肉有生命有性灵。就像如花喂养的乌鸦,有了情感融入,某天胡学文到野外,乌鸦从头顶掠过,他竟多了老友重逢般的亲切。还有,虚构出来的祖奶,几年朝夕相处,他已将她定格于精神永存的塞外老奶奶,与自己的命运休戚相关。

可能就是这一瞬间的专注,我感受到一份真诚,一种敬畏,抑或说是一种责任或是使命,在他的身上,与生俱来。历史长河中祖辈所面对的,今天我们仍不得不面对的种种劫难及命题,他以软着陆的方式触及,并释放出了解读的多种可能。

他们仨:右起,胡学文、胡洪侠与覔书店龚总县流。

这是一个遗忘的时代。我们带着太多的信心,太少的反思,习惯于在自说自话半真半假的事实面前止步,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刚刚过去的昨日又总被迅速忘却。真正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被遗弃,而那些被遗忘的问题对于我们今天,对于我们未来,是多么的重要。

如此看来,胡学文的书写显得举重若轻。

我注意到胡老师手腕上戴着一串石头珠子,既厚又重,它像是某种联结又像某种庇护,在虚与实、动与静中达成某种平衡。

互加了微信好友,进到胡老师朋友圈,发现关于《有生》的各种媒体报道多不胜数,书一出版在今年初已登上了多个好书榜。胡老师谦逊敦厚,一一转发,向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一一致谢。就像他为写错我的名字致歉一样,礼数周全。

大家见面只是一顿饭和一场活动的时间。其间聊更多的是深圳媒体转型和城市发展。胡老师像远道而来的记者,把握当下动向,感受城市脉博。

活动结束后,大侠本想带着胡老师赶赴河北老乡饭局,感受南国的燕赵慷慨悲歌气象,无奈他已订好返程的机票。

临别,胡学文说,深圳的氛围真好。八月再来。

看得出他是由衷的。也是,深圳这座刚入不惑之年的城市,无数年轻读者对书对阅读,有一种超乎其他城市同龄人的热爱。

翻开《有生》,“夜晚则宿在墙角、碾房、场院或久无人住的闲屋,或某棵粗壮的梧桐树下”,这不,书的故事又要开始了。

签名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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